西园。
妙元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赶到时,远远便瞧见前头暖阁外跪了乌泱泱的一片人。而造成此般现象的罪魁,顾大将军顾舟,正优哉游哉地坐在暖阁二楼,露天的平台上喝茶。
室内传来一阵绵长婉转的琴音。
妙元瞬间就听出,那正在暖阁内抚琴的乐伶,就是她府上琴艺最好的琴师,名唤清弦。
从前……她的确是很经常听清弦奏曲的,只是去年长安惊变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这西园中养着的许多乐伎伶人,她也很久没有关注过。
除了……
妙元打住思绪,抬首走入暖阁。虽然如今处处受制于人,但她只要一昂首挺胸,那属于天家女郎的贵气便会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输人输阵,气势不能输。
妙元提裙上楼,径直走到顾舟面前,挡住了他往凭栏下方观看的视线。
顾舟挑起眉梢,抬目看她。
“大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妙元抬抬下巴,一指楼下,“这些都是本宫府上的乐伶,轮不到你来管教。”
顾舟懒懒提醒:“但这西园,如今已经归为臣所有。”
“你还好意思说!”
妙元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顾舟吵架,招眼又丢人。
她干脆抬步绕过顾舟身前的桌案,走到顾舟身侧,挨着他坐下来。
“你来的那天,我是不是已经准备搬出公主府了?便是这些乐伶,我也是要一并带走的。可你倒好,用你手下的那些兵,将整个公主府团团围住,这么多天连一只苍蝇都没放出去——”
妙元本来是小声说的,但越说越激动,嗓音就忍不住大了一点,她反应过来,慌忙收住,又急又恼:“你把他们放出府,我让他们去我别处的庄子暂住,不就行了吗?”
顾舟转目看她。
二人对视,顾舟重复了一下她的话:“去别处的庄子暂住……”
妙元气道:“有什么问题?”
顾舟语气怪异:“他们有什么神通,值得殿下这般宝贝,还要安置到别的庄子上去?”
在他看来,妙元若不在乎这些人,直接遣散便是。
可她看起来很在乎。
在他离开的六年里,就是这些人陪伴在琼华长公主身边,哄她开心的么?
妙元不知顾舟所想,她只觉得顾舟不可理喻。
琴音趋近尾声,清弦很快换了一首曲调接上。
妙元回头看看暖阁外跪着的那些人,按捺着急躁向顾舟解释:“他们都是我府上的乐伶,奴籍就在公主府,当然是我的人,现在你嫌他们碍眼,难道我不需要妥善安置他们吗?”
顾舟垂眸看她:“只是乐伶?”
妙元点头:“就是乐伶。”
顾舟弯唇轻笑:“看不出殿下还是个有情有义,知道负责的好主子。”
妙元一时听不出来他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讽刺她,没有接话。
顾舟却很快神色怅惘起来。
对着这些奴婢尚且知道有始有终,担负责任。当初对他,怎么就能下得去那般狠心呢?
顾舟转目望向楼下,抬手指了指最后面跪着的一个穿着淡蓝色圆领袍的青年。
“其他人是乐伶,那他呢?”
妙元顺着视线望过去,当即瞳孔微缩。
顾舟眯眼笑道:“听闻他唤作慕潇,是四年前,平乐大长公主送给殿下的幕僚。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还在,殿下倒真是长情得很啊。”
顾舟说起“长情”二字,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咬牙切齿。
妙元浑身都僵住了。
她早该想到,像顾舟这种能征善战的将军,于洞察情报上当然也是有敏锐度的。她将慕潇藏在西园,到底是不能瞒住顾舟。
那另一件事……
“哦,慕潇还有个孪生兄弟,唤作慕漓,只是他在去年事变时死了,听闻殿下还为此大哭一场。”
妙元视线仍落在远处的慕潇身上。
顾舟眸色晦暗,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面向自己。
“还看……就这么好看么?”
妙元连忙摇头,但摇不动,只能对顾舟眨眨眼睛,摆出一副心虚模样。
顾舟愈发生气了。
他松开妙元,冷笑一声,凉凉道:“如此惑主之人,看来是留不得了。”
妙元大惊失色,慌忙伸出双手,抱住顾舟的小臂:“你不能动我的人!”
顾舟呵一声。
真难听啊,她的人。
她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火上浇油?
妙元心里着急,差点咬住舌头。
“他是我府上的主簿官,朝廷登记在册的,怎能由你随便处置?你便是如今掌着金吾卫,也不能如此滥杀无辜,你若是敢,我……”
顾舟饶有兴致:“你怎样?”
妙元想想她如今好像是不能怎么样,这憋屈的感觉又让她眼眶泛红起来。
她别过脸不看顾舟:“我会记住这件事,以后找机会报仇的。”
顾舟目光一顿,凝望她许久,突兀地大笑起来。
“臣还真是小看了殿下。”顾舟往后靠了靠身体,姿势闲适,眼神中却愈发透露出一丝凉薄之意,“原以为似殿下这种人,就喜欢捉弄、作践别人,却想不到这两个慕氏兄弟,竟能让殿下也动了真心。殿下的威胁……臣真的好害怕啊。”
妙元眼睫轻颤。
真心当然不至于,但慕氏兄弟于她另有用处,她断然不可能让顾舟拿去慕潇的性命。
该怎么办呢?
妙元还在思索,却听“咚”地一声,是顾舟再没忍住心中的沉沉怒意,抬袖推翻了案几。
琴音戛然而止。
乐伶清弦连忙俯身叩首,暖阁内外的武卫也纷纷跪地。
“让他们都滚。”顾舟冷声吩咐。
武卫得令就要下去传话,听见顾舟又补充:“那个慕潇留下。”
武卫躬身应是。
就在妙元感到迷惑,不知道顾舟这是想做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拽住了妙元的手腕,将她拉入室内去了。
一阵天旋地转,妙元整个人被顾舟抵在墙上,脊背重重地撞上墙面。
妙元还来不及惊呼出声,顾舟便倾身压了过来,他将她的双臂扣在头顶,低头咬住她的下巴就是一口。
妙元“嘶”了一声。
顾舟含笑问她:“既然殿下这般喜欢那两个慕氏兄弟,想必是他们这些年将殿下伺候得好极了?”
妙元撞得疼,一时龇牙咧嘴:“顾舟,你怕不是得了疯病!逮着机会就咬我!”
顾舟只当她是默认,继续梳理自己的逻辑:“他们在殿下身边待了四年,想必是他们在殿下心中,比臣当年要贴心得多。”
妙元脑袋发昏,只想痛骂顾舟:“当然比你贴心多了!”
慕氏兄弟从一开始就对她唯命是从,哪像顾舟,当初为了让他安心待在公主府,可是花费了她不少心思。
顾舟呵笑一声,抬起空着的手,再次捏住妙元下巴。
“既然这样,那慕氏兄弟怎么没能让殿下忘了臣?殿下大婚那日,不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吗?”
妙元思绪瞬间回笼,一时语塞。
慕氏兄弟于她的作用,跟顾舟当年可不一样……但她不能告诉顾舟。
顾舟拽着妙元就转了个身,让她面朝一侧的窗外,木窗支起了斜向下的一道缝隙。
妙元看见,原本还乌泱泱跪了一堆人的暖阁外面,现在只剩下慕潇站在那里。
“是臣有什么特殊之处,才让殿下念念不忘的吗?”
顾舟下巴抵在了妙元的肩膀上,手臂从后向前,搂住了妙元的腰。
“如此,臣帮殿下回忆回忆吧。”
……
妙元说不清楚自己在暖阁上待了多久。
她只知道,她从始至终都站在窗边,恍神间,还能看见暖阁下的慕潇。
吓得她咬紧嘴唇,一声都不敢出,生怕被慕潇一个抬头就看见了。
偏偏顾舟似乎是魔怔了一般,薄唇抵着她的耳廓,不停地问她问题。
一会儿问她有没有更多地回忆起那久违的感受,一会儿又问她那慕氏兄弟都是如何伺候她的,更甚至……
顾舟问:“他们两个孪生兄弟,会同时像这样伺候殿下么?”
妙元再也忍不住,低头抱住他在自己身前作乱的手臂,凶狠地咬了下去。
与此同时,云销雨霁。
顾舟整个眉目都舒展开来,他抱着她转过身,让她回到榻边坐好,又慢条斯理地为她整理衣物。
妙元闭了闭眼。
“把慕潇送回我平乐姑母那里吧。”妙元轻声道,“我不会再见他,这样可以吗?”
顾舟挑眉看她:“怎么,殿下是比较过后,觉得还是臣用着更贴心了?”
“……顾舟!”妙元忍无可忍,“你也是读过十几年圣贤书的人,现在怎么能这般不要脸!”
顾舟弯唇而笑:“臣不要脸……”
他咂摸着妙元的话,觉得很有意思。七年前,她一个妙龄少女,也不知道是怎么好意思天天缠着他不放的。
“比之殿下,甚远。”
-
顾舟牵着妙元的手往楼下走。
他倒是神采奕奕,妙元却双腿发软,走路慢吞,挪半天才挪下一个台阶。
顾舟索性将她抱了起来。
临到暖阁一楼房门处时,顾舟看见站在正午日光下的慕潇。
顾舟停住步子,温声询问:“殿下想好了,要把他还给平乐大长公主?”
十步之外的慕潇,在此时听见动静,抬目朝二人看来。
妙元不忍看慕潇,朝着顾舟点了点头:“想好了。”
顾舟掀起唇角:“好殿下。”
-
顾舟处置完西园诸人之后,妙元与他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
又过几日,妙元吩咐仆婢备车,她要出府。
理由自然是正当的。
身为一朝公主,妙元手底下当然也是有一些田庄和铺子作为产业,有专人打理的。
前段时间妙元因为筹备婚事,久未出门,最近又一直在与顾舟纠缠,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去关注那些私产了。
但她总要去看一下。
似乎是近些天顾舟心情不错,妙元顺利地让顾舟答应了放她出府。
她先去东市看了几家属于自己的铺子,确认都没什么问题之后,直接让马车继续往南到通善坊,驶入自己在此处的一座别院。
妙元步下马车,看看左右,确认无人跟随之后,才抬步踏入院门。
一个面色忠厚、身材魁梧的仆妇迎了过来:“殿下。”
妙元点点头,一边往内院走,一边问道:“我看说泽儿前几日得了风寒,今日可好了?”
仆妇应道:“府里的郎中已经看过,说小郎君接下来只需好生休养,没什么大碍了。”
妙元嗯了一声:“那就好。”
二人正说着,刚到内院,屋内就跑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瞧见妙元,当即热情地张开双臂,扑到了妙元怀里。
“姑母来了!”
妙元弯起眼睛,摸了摸男孩的脑袋。
“是,姑母来看你了。”
这是她兄长——去年宫变时南逃出京的前太子,姜承鸿的嫡长子姜越泽。
被她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