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会是怎样的暗示。”
得到这样的回应,段初雨表情似是不动声色,可无人知晓的盲区里,她的瞳仁剧烈地震颤了一次。
明知会被怎样理解,却还蓄意这么做。
苏诗亦的邀请,实在令人心动。
沉默须臾,却漫长得像过了整个季节。
段初雨不知思考了什么,许久才再次开口:“是只这样邀请我,还是曾这样邀请过很多人?”
苏诗亦笑意一凝。
“苏女士的社交能力如此不同寻常,我难免好奇……”
“那小段总呢?”
“嗯?”
苏诗亦的声音依旧绵柔甜蜜,但语气却显然夹枪带棒,“小段总的宠人手法那么高明,我也很好奇。私宅还原理想的空间、一条短信就线下赴约,这样的待遇,是独我有,还是曾这样给过很多人?”
段初雨睫毛一颤,“不能这样对比。你和我不一样。”
“是不一样。毕竟诗亦愚钝,听不懂谜语人高深的话语。”
段初雨闭了嘴。
她听出气氛不对。
苏诗亦转身离开前,只留下一句:
“望小段总赐教,今后多用直白的语言,少让我猜。”
*
上楼后,苏诗亦到窗边探头,果见段初雨还站在楼下。
笔直的身姿,傲慢孤冷的气场。
可垂头丧气的,像是个刚挨了训的小孩。
苏诗亦心一软,但并不准备服软。
毕竟是对方先说了那般僭越的话。
又不是事先预告了“无意冒犯”,冒犯的举动就能不成立。
她转身进屋,绕远做了些睡前准备,再回窗口看最后一眼。
这回,段初雨已经不在楼下。
大概是收拾好心情回家了。
也好。
大总裁本该如此,情绪管理本该比常人要强。
若是因为自己态度不好,就耿耿于怀,这样会让苏诗亦产生怀疑。
怀疑对方比在意一般人更在意自己。
这夜,大心脏的苏诗亦照常入眠。
次日清早,她睁眼坐起,依旧心情大好。
享用完早餐,在阳台嗅过花香,苏诗亦才检查手机信息,开启今日的工作日程。
于是,她看见了段初雨凌晨发来的短信——
“苏女士擅长社交,所以我来求教……
我说错话惹人生气了,要怎么弥补才好?”
本无温度的文字,却带着软化一切的温热。
发送时间,预示着编辑文字的人,辗转难眠的重视。
苏诗亦心一柔,忙回复过去:
“你昨晚四点还没睡?”
片刻又补:
“不对,该说是今早了。”
对面的段初雨几乎是秒回:
“嗯。”
简单一个字,却以迫不及待的速度回应。
一些彻夜难眠的忐忑心思早已不言而喻。
苏诗亦心软得一塌糊涂。
谁能想到啊,赫赫有名的反派总裁段初雨,本以为是惯于敲骨取髓的雪色藏獒,结果领到家一看,发现是耷拉着耳朵可怜兮兮的萨摩耶。
苏诗亦自然地回复:
“那你今天还能正常工作吗?”
她回:“能。我习惯通宵。”
“因为工作?”
“嗯。”
苏诗亦开玩笑:“这是小段总的手段吗?”
“嗯?”
“用看似寻常的语调,揭晓自己的不利处境。‘习以为常’看似是解决方法,实则故意引人心疼。”
段初雨没回。
昨晚被“冒犯”的小憋屈,因对方迟疑的停顿得到报复。
苏诗亦隔着屏幕,似乎都能想到那位不善言辞的大总裁吃瘪的表情。
得意不到一分钟,段初雨回过来:
“所以,你心疼我了。”
苏诗亦:“……”
指头在屏幕键盘上一顿,苏诗亦敲了一个字,删掉,又敲了一个字,又删掉。
最后,社交场向来游刃有余的苏诗亦,难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我要工作啦,很忙。”
“好。”
“祝小段总工作顺利。”
“你也是。”
谁也没再提昨夜的“冒犯”和今日的“弥补”。
但这番流畅无龃龉的对话,就像拂去尘埃的轻柔的手,早已将一切恢复明净。
*
“工作很忙”的理由虽说生硬,却不是谎言。
苏诗亦作为港城遐迩闻名的画家,除了平日商单的邀约供不应求,应季还会有各大部门机构联名申办主题展。
今年的春季展,苏诗亦与港城儿童福利机构合作。前期筹备完成,如今展期将近,诸多事务苏诗亦本可以全权委托经纪人处理,但她非要亲力亲为抠细节。
于是,会展中心的大厅,时常会出现一道蝴蝶般翩然的靓丽身影。
在一众忙得焦头烂额的工作人员里,苏诗亦赫然成为怡情悦性的视线焦点,化身诸多迷妹效仿的时尚标杆——
第一天她穿了件方便活动的宽松长裙,恰好是白色,次日展厅里就充满白裙飘飘的身影。
第二天她换了双方便走动的平底鞋,恰好是浅蓝色,次日展厅里不分男女,都像脚踩海浪与蓝天。
倒也不是群体的刻意模仿,只是美的冲击定格在脑内,潜意识影响了人们择衣的偏向。
毕竟,已经见过了“美丽”的标准答案,谁还会冒险填一个可能错误的选项?
当事人苏诗亦倒没刻意追究着装,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春季主题展的公务上。
这天,要和主办方确认展区划分的定稿,苏诗亦几乎一整天都浸在展厅里,忙得脚不沾地,有来电就接通,难得看一眼屏幕,都只是为了确认时间。
直到傍晚前用过下午茶,工作告一段落的苏诗亦终于可以休息,才检查起次等紧急度的文字消息。
于是,在海量的信息里,她看到了段初雨罕见主动发来的一条。
文字很短,看起来无关紧要一般。
可正文赫然写着:
“今晚家宴推不掉,苏女士有空陪我吗?”
发送时间是早晨,苏诗亦忙得错过,一直到接近傍晚才查收。
连行事向来果决利落、不近人情的小段总,都无法推脱的家宴,可见其重要性。
而作为刚确认婚约的未婚妻,于情于理,苏诗亦都有陪同的义务。
但就算如此,段初雨也只是发了一条短信而已,没有强调紧迫,没有反复催促。
甚至,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
苏诗亦忙回拨电话,但大抵是夜宴时间已近,段初雨也忙起来了,无暇回应。
更不用说短信回复,几条消息过去,都是石沉大海。
苏诗亦心急起来。
好在,先前拜访过苍央庄园,苏诗亦知道地址,也知道自己有权限,于是与会展人员打过招呼后,她匆匆找上段初雨家门。
应门的是兰姐,听到苏诗亦问人,才略感惊讶,“苏女士不知道吗?小段总还在公司。”
“今晚不是有家宴吗?”苏诗亦一怔,看了眼手机时间,“她这个点还在公司忙?”
“小段总一直这么忙的。”兰姐鲜见的有了点表情变化,叹气,“忙到这种程度,大概率又忘了吃饭吧。”
一番话令苏诗亦心尖酸涩。
苏诗亦在苏府没少和女仆们打成一片,很清楚她们对朝夕相处且嚣张跋扈的苏府父子的厌恶态度。
兰姐能对雇主如此心疼,可见段初雨至少对身边人不曾亏待,算得上是个好人。
好人受了委屈,总归是令人遗憾与同情的。
幸而一切都还来得及。
苏诗亦和兰姐交换过联系方式后,就匆匆离开了庄园。
*
段文成几度被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如今苟延残喘,两天意识都清醒不了一回,全靠烧高额的医疗费吊着这副躯壳的最后一口气。
按情理,这样的病人是不适合折腾的。
但比人伦情义更重要的,是豪门世家的脸面。
所以,植物人一般的段家主,要被当成圣诞树装点上西装革履,被当成盆栽一般端正地摆在轮椅上,化了提气色的妆被推到家宴大厅的主席台,出席这场他毫无意识的生日宴。
夜宴大厅流光溢彩,暴雨般气势浩瀚的吊灯垂着数枚水晶,无光自亮。盛着香槟的杯身映着来往宾客繁复的华服,染上颜色。
站在段文成轮椅边的段初雨目睹着会场的华丽装饰,见证上前的宾客拉着段文成的手带哭腔问候,眼角却挤不出一滴泪水。
段初雨面不改色。
她心底只觉得这一切可笑。
作为如今段氏的绝对中心,段初雨自然是远亲近友首要讨好的目标。
为此,她特地穿了件垫肩的黑长裙,平直挺括的版型,加之绒质墨色的布料,及地修身的长度又显不近人情。黑直发、黑长裙,使唇上浓烈的正红,犹如嗜血般危险。
果不其然,多数本就怵于她强大气场的人,大都会选择敬而远之。
精力没被这些闲杂人等分散,段初雨能更集中地对付筛选剩下的那些硬茬。
先来的是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身旁随着她入赘十年的年轻丈夫。
段初雨记得这妇人,在过往家宴中,有人引导她喊对方姨母。
身着宫廷孔雀绿华裙的姨母,一靠近段初雨,就露出讶异心疼的表情,牵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初雨怎么瘦了这么多?瞧瞧这脸色,又差了许多。工作太辛苦了吧?”
句句都是关切,眉眼都是担忧。
在冷漠的豪门里,这种难得的温情向来令人动容。
如果段初雨没看破姨妈伪善的嘴脸,大概也会和其他晚辈权贵一样,心甘情愿沦为其手中值得利用的人脉吧。
“初雨,晚些我差人给你送点南洋的花胶,你得补补身体了。”
“谢谢姨妈照顾。我新收藏了条骆马绒的披肩,刚好作为回礼。”段初雨不动声色还了情。
接着是名着白纱礼裙的少女,通常年纪小的不敢来与段初雨对峙,但这位未满十八岁的堂妹偏敢主动上前打招呼。
少女面带天使般和煦的纯净笑意,笑眼弯弯,直视着人时,让人一眼就心动。
若是段初雨事先没了解过这妹妹堪称天才的心机和智谋,怕是也会在三言两语的尔虞我诈中,被抓住致命的破绽。
“和姐姐说话真的学到了不少东西,之后还要多联系呀?”
“当然。”段初雨嘴角勾着些许弧度,送走这位笑里藏刀的少女后……
那一点勉强的伪装便变脸般消失殆尽。
直到,熬到了舞会的环节,乐队奏起悠扬的背景音,宾客两两结队旋进舞池里。
终于不再是夜宴的焦点,段初雨头顶绷紧的那根无形的弦难得稍缓,此时,空乏的胃部隐约泛起疼痛。
注意力得到转移,身体的信号才被察觉。
正当段初雨暗自庆幸,至少现在都去跳舞没人烦自己时……
她那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段千淳,拥着刚捧红的嫩模女友过来“打招呼”了。
在暗处偷偷翻了个厌恶的白眼,抬眸时,段初雨又是一贯刀枪不入的完美表情。
“哟,这不是我那年少有为的妹妹吗?”
一身白金西装的男人看起来衣冠齐楚,段氏的基因确实给了他一副好皮囊。
但也仅此而已。
在段初雨看来,她这位哥哥的智商对自己完全构不成半点威胁。
威胁不了,不过也确实会恶心就是了。
比如现在,刻意搂着女友卿卿我我,非要在妹妹面前吧唧亲恋人一口秀个恩爱,然后故作惊讶地浮夸问:
“你那新婚的小妻子没来陪你?”
这嘲讽激怒的手段幼稚又拙劣,在段初雨心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段初雨并无所谓。
段千淳又提高音量,“外界传我妹妹是花钱形婚,跟妻子并无感情。这么看来,居然是真的啊?”
段初雨:“。”
“哈哈哈,宝贝你看。”段千淳搂紧女友,“都说有钱人的感情都是花钱买来的,你看,这不是有人花钱都买不来吗?”
那女友只想讨好金主,便配合地扭捏道:“老公你也太坏了~”
胃部的刺痛愈演愈烈。
段初雨不耐地微蹙眉间,这高压的环境已然让她感到不适。
她想离开这里。
或者。
毁掉这里。
“亲爱的没生气吧?以为你会来接,我一直等,才迟到了。”
甜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激得段初雨的毛孔亢奋般竖起。
犹如在沙漠独行,终于窥见了绿洲的一角。
如同干涸得龟裂的大地,熬到了春季的第一场雨。
段初雨怔怔转头,看向身侧凑过来的女人。
面带姣好笑容的苏诗亦身着明艳红裙,柔软的身体贴上她的手臂,亲昵地挽着她。
好像本该如此。
仿佛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