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出于人情世故、待客之道,苏诗亦天然地以为,段初雨会与自己一起消磨时间。
她连消磨的由头都想好了,反正庄园那么大,绿植那么多,就在林间散步消食,顺便聊聊天。
结果,刚用完餐,段初雨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餐厅。
苏诗亦起身,视线追过去,被毕恭毕敬迎到餐厅门口的兰姐挡住。
她试图合理化段初雨的行为,“小段总还有公务要忙吗?”
兰姐实诚道:“小段总一旦到家,是不处理公务的。”
苏诗亦没说话。
她现在很确定,段初雨是在刻意避着她。
好在,苏诗亦并不在意。
在苏府的成长经历练就了她强大的心脏。
如果被人忽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走心,那她怕是累积到青春期时就该暴毙身亡。
“兰姐吃过饭了吗?”苏诗亦转而问。
兰姐没料到会被关心这件事,怔了下,回答:“吃过了。”
“那,兰姐介意陪我走一段吗?”
“荣幸之至,女士。”
如苏诗亦预料,苍央庄园主宅外的景观非常讲究。
行走在裁剪雅致的绿丛小径,不出三米,便能看到点缀的珍稀花丛,避免视觉疲劳。
每道拱门都框出一小处景致,每次转角,都仿佛踏入了一片新的园林。
随行的兰姐给她介绍设计师的创作意图。
同为“美的追求者”,画师苏诗亦对同行的故事饶有兴致,正听得津津有味。
可刚走出一片凉亭,苏诗亦眼前就被光晃了一下。
像是玻璃质感的镜面反射的光。
苏诗亦循光源看过去,见主宅三楼一间房的落地窗边,站了一个人。
她抬眼看过去时,那身影就矫健消失,宛如她的错觉。
旋即,银灰窗帘被电动引擎牵引,缓缓合拢。
苏诗亦确定,人影不是错觉。
对方拉窗帘的小动作,属实是欲盖弥彰。
“兰姐,三楼那间灰窗帘的房间,是什么用处?”
“是小段总的书房。”
“哦。”苏诗亦意味深长应了声,又问,“刚才跟着小段总一起回来的那位职业女性……”
“Cathy,小段总的特助。”
“Cathy小姐,”苏诗亦跟着改口,“还在这儿吗?”
“晚餐前就离开了。”
“我记得兰姐你说过,为了清静,宅子里除了你,暂时没有别人在,对吧?”
“是的。”
诸多选项皆被排除,在窗边窥视的答案就只剩一个。
呼之欲出。
苏诗亦一笑置之。
风景赏得差不多了,兰姐带她回到宅中。
宅子里虽有专门的影音室,但苏诗亦想在大厅坐坐,兰姐就把投影的幕帘放下,供她消遣。
苏诗亦随手找了部老电影播着看。
她喜欢老电影被时光沉淀的质感,情节架构质朴,角色性格简单,画面置景简陋。
但通过掺着雪花的画面,她仿佛能看到镜头外,那个时代的创作者们克服万难的场景。
哪怕那场面充斥着泥泞与热汗。
也依旧符合苏诗亦对美学的定义。
影片正好播放到小镇地震,学子们奔逃出屋舍。
苏诗亦正看得入神,却察觉脚底板一阵微微酥麻。
比按摩椅振动脚底的频率略轻。
依旧给人以身临其境的观影感。
苏诗亦:这电影怎么还是4D体验?
恰好兰姐经过,她主动问起。
兰姐了然,回答:“地下室是小段总的健身房。虽有隔音减震,但如果小段总在打沙袋的话,或多或少会传导到这里。”
苏诗亦抬了抬眼皮,略感惊讶。
她将一腿叠在另一膝上,手肘撑上去,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紧接着她又问:“饭后没多久就剧烈运动,小段总经常这样吗?”
“小段总通常早晨锻炼。”兰姐回忆起什么,补充,“而且小段总今天早上练过了。”
早上练过了?
现在又反常地饭后加练?
苏诗亦沉思间,指尖无意识地在脸颊轮点。
在一旁的兰姐看来,那些指头像是跳了一支拟花的舞。
赏心悦目。
恰好此时,楼下加练的人走上了楼梯。
苏诗亦目光扫过去。
只见段初雨将长直的黑发高束脑后,冷白的面颊因运动后泛起潮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
她上身着一件半截黑色运动背心,垂在下巴尖的汗滴坠落,掉在锁骨上,沿骨骼线条下滑,勾勒出腹部漂亮的马甲线。
健康的、飒爽的,英姿勃发的。
像是穿越到现在的古战场女将。
看得苏诗亦眼前一亮——
小段总穿衣时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清丽雅致,没想到脱了上衣,身材居然这么火辣?
苏诗亦喜欢欣赏美。
她未婚妻身材那么美,她自然要多看几眼。
被盯着看的人,果然会有察觉。
正用脖颈上挂着的毛巾擦汗的段初雨眉心微蹙,抬头,与沙发上的苏诗亦对上视线。
本来烦躁的表情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兵荒马乱的掩饰。
苏诗亦眼看着段初雨眼神一秒一个假动作,四处扫射,最后落在地板上。
苏诗亦眼看着段初雨低头擦汗加速走过,假装没有看到她。
苏诗亦:???
她苏诗亦的名号是曼陀罗。
又不是美杜莎!
段初雨避之不及的态度,反倒激起了苏诗亦的胜负欲。
她向来不是被动的猎物。
于是,猎人布下了陷阱,于暗中窥伺猎物的落网。
入夜,大厅中灯已灭,方才还播放着老电影的投影已经熄了屏。
兰姐回了主宅外的宿舍房,宅中毫无人气,一片静谧。
三楼主卧传来开门的声音,衣物窸窣声在门边响动,却没有脚步声。
显然,刚从主卧出来的人,止步在门口静静观察。
像一只刚从窝里探头,警觉打量着环境的小兽。
见厅中毫无声息,像是没人,主卧门边的人这才款款走下楼梯。
掠过客厅时,女人身上淡淡的牡丹香氛气息,随流动的空气飘散。
缩着脚捂着口鼻窝在沙发里的苏诗亦,闻到了那股馥郁的沐浴露香。
应当是对方刚冲过澡。
对方没发现她。
藏在黑暗中的苏诗亦,借着薄弱光线,肆意打量着她毫无知觉的猎物。
此时,段初雨披了件丝绸睡袍,布料松软,腰间系着束带,领口却因开冷饮柜的动作开敞。
掺着窗外微凉月光,锁骨下一片白皙肤色落在苏诗亦眼中。
在黑暗中,白得晃眼。
打开饮品柜门,段初雨取了瓶红酒,指头勾了柄高脚杯。
嘭。
木塞脱离瓶口发出释压的声响。
酒红色液体细细淌进杯口,涡旋成半杯流动的光。
一系列声音,在苏诗亦耳中清晰可闻。
伴随着她自己莫名加快的心跳声。
她眼看着段初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她眼看着段初雨喉间微动,咽了下去。
她眼看着段初雨叹了口气,微微抬眸。
她眼看着段初雨与自己对视。
对视!
“苏……咳咳咳!”
毫无准备的段初雨显然被吓了一跳,平白无故呛咳起来。
苏诗亦连忙起身,想过去照看。
段初雨却猛地抬起空着的手,手掌竖起,示意她停下。
两人在黑暗中对立,隔着不算远,却又很遥远的距离。
苏诗亦眼看段初雨咳得红了眼,却固执不让人靠近,抗拒的姿态,让她只觉得莫名。
“我不过去了。”
苏诗亦留下这句不掺情绪的话,离开了大厅。
但在段初雨耳中,那句话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委屈。
*
段初雨。
好奇怪的人,好矛盾的人。
要说段初雨狠毒冷漠,这人会送她定制的纱裙和礼鞋,复原她的画室和卧房,给她比自己更高的庄园权限。
让她产生,段初雨对她有好感的错觉。
可要说段初雨温柔亲近,这人又会在订婚后不联系她,共进晚餐时远离她,目光交错时躲避她、忽视她、疏远她。
让她产生,段初雨对她厌恶的判断。
春夜的风带着晚冬未褪的凉。
身着睡裙的苏诗亦坐在花园秋千椅里,边晃悠边想。
想来想去,她得出相对合理的结论:
段初雨是个体面的商人。
体面在,小段总不计成本给妻子物质上的满足。
而作为商人,小段总并不会把感情,也投入这场婚姻的交易。
夜风吹动苏诗亦的发丝,拂在她脸侧。
搅动着她困倦的神经。
苏诗亦想着想着,在秋千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睡得意外地沉,以至于夜风激起她无袖手臂上的毛孔,都没有察觉。
以至于有一道人影投射在她脸上,她都没有惊醒。
柔软的毛毯覆在她身上。
感觉到身上的暖意,睡着的人头一歪,想靠近那暖源……
耳侧却被一只搓热的手撑住,扶正。
送来毛毯的人将毯子拎高,在她颈侧的位置掖得更严实。
无风再能打扰她的梦境,她抿着唇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平静的睡颜落在站着的女人眼中。
却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翻搅着静水流深。
段初雨攥着拳头,咬着牙。
因为过于用力,指节渗着白,咬肌轻颤着。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睡裙和拖鞋。
她坐在我的花园里,坐在我的秋千上。
她会睡在我布置好的卧房里,睡在我亲手铺好的床上。
今晚,她全身上下都沾染了我。
“七年了。”段初雨启唇,声线喑哑,“我以为重逢时,我会表现得更好。”
但七年的隐忍适得其反,只会爆发难以抑制的相思。
以至于在苏府长廊上的重逢,段初雨不顾一切单膝下跪,想要为她亲手穿上合适的鞋。
抬头时,心上人陌生且错愕的俯视,让段初雨意识到自己做了错误的决策。
段初雨矫枉过正,压抑感情、消耗体力,让自己无暇靠近。
却又因此让心上人觉得委屈。
此时,眼前的心上人盖着毛毯,段初雨脑中却清晰映出对方只着单薄睡裙时的身姿。
薄裙干净的淡粉色,让她忍不住幻想其渗出热汗后,旖旎缱绻的色调。
纯净安宁的睡颜,让她禁不住想象其染上情.欲后,眼尾和鼻尖浓烈的绯红。
“对不起,我只能躲。”
段初雨低声呢喃:
“否则我怕靠近你,会忍不住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