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火炬吃完了,任思洁也从烟酒店里走出来。她穿着件暗紫色的衬衣,过分松垮地罩住她的身体,于她这个年纪,她是个瘦削的女人,脖子上皮肤包裹着筋骨,带着凌厉。她的面容相比于年轻时没发生太大的变化,多了些岁月的沧桑而已。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她没表现出任何慌张,即使这两个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定住身,优雅而冷漠地回应,“找我有什么事?”
伍三一喜欢这个女人,即使她看起来并不友好。
“我们受您的前夫张绍元所托,想要跟您谈谈。”
任思洁重新审视了一番面前的两人,“你们是?”
“私家侦探。”
她浅浅微笑,“家里说吧。”
任思洁的家是一个两居室,装修简洁,没有摆放太多的东西,看上去有些空旷。她倒了两杯水放于桌面,“他找你们来谈什么?”
“您知道他得了脑瘤,只剩半年的寿命吗?”伍三一想先试探一下她对张绍元的态度。
“人总有一死。”
“他想见见自己的两个儿子。”
任思洁似乎对这个答案早已知晓,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抱歉,不行。”
“我能问为什吗?”
“离婚时,协议上写的很清楚,他无权见两个孩子。”
阿福小心翼翼地插话,“他很快要死了,协议是协议,但法外还有人情,毕竟是亲生父子,想最后见一面也情有可原,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任思洁轻轻笑了笑,“他的话,不可信。”
伍三一拿出张绍元的诊断书,铺在桌面上,“他的确快死了。”
任思洁的目光稍稍在诊断书上停留,阿福顺势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他之前骗过您,但这一次,他就是单纯的想在死之前见一见自己的孩子。”
“人到了临终时刻,都会变得自私无比。”任思洁盯着阿福的眼睛,“而他除了自私,还懦弱。你们觉得他为什么花钱请你们来?是他找不到我吗?你们觉得可能吗?我今天叫你们进来,是想一次性把这件事解决。对于他的身体状况,我表示同情,但对于他的要求,我的态度不会改变。二十年前我们之间已经是没有任何关联的陌生人,请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家周围,尤其是不要单独去找我的孩子们。如果被我发现,我会立刻报警。”
任思杰的表情一直很平和,但这种平和下似乎压制着某种狂烈的愤怒,让人不敢逾越。伍三一没有再进一步劝说,而是换了个问题,“我能问问你们当初为什么会离婚吗?”
“你应该去问他,不过,他不会说。”
伍三一注意到,每次任思洁提到张绍元时,眼神中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憎恶,与她平和的面部表情十分不相符。
“您希望他死吗?”
任思洁的眼神有所闪烁,“他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死是活。”
伍三一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开门声突然响起,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拎着些蔬菜和水果走进来,“妈,菜我给您买了,您不用……”他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伍三一和阿福愣了一下,“有客人?”
伍三一一眼便看出他是张绍元的二儿子,自小他的眉眼就更秀气些。
“他们是物业的,我找他们来看下煤气,最近总打不着火,已经修好了。”
任思洁平静地看向伍三一,伍三一识趣地拉起阿福,“我们就不打扰了。”
两人走到门口,却被男人叫住,任思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紧张的神情。伍三一和阿福疑惑地转回身,男人从袋子里拿出一把香蕉,掰下两根递给他们,“辛苦了!”
“长馨园”小区外,阿福一边走,一边剥香蕉皮,“怎么样,既没满足你的好奇心,又惊动了人家,接下来怎么办?”
伍三一夺过阿福剥好的香蕉,把自己手里那根扔给他,“食蕉。”
她拨通了张绍元的电话。
“张医生……已经有眉目了……对……对……您什么时候方便来侦探社一趟……好,见面说。”
挂上电话,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像是要把每根骨头都舒展开。阿福一只手挡在她背后,防止她向后栽倒下去。她把阿福的手挡开,“怎么,不相信我?”
“信。”
“对,我负责做,你负责信。”
阿福盯着伍三一大摇大摆的背影,嘀咕道,“总有一天,你只需要负责信。”
张绍元按照约定时间来到了侦探社,不过正在气头上,进门先讲了他刚跟高尔夫球场的经理吵了一架,原因是对方在得知他的病情后不同意他继续在球场内打球。他不停地抱怨,把所有事情都怪到经理头上。
“多么荒谬!我难道对自己的身体不了解吗!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过度敏感,一个36岁的女人,早就过了跟男人吵架也会被认为可爱的年纪,不结婚的后果就是在球场里找男人大吵大闹,像个泼妇。”
伍三一在心里不停念叨着“为了钱为了钱……”努力克制自己拍桌子的冲动。“我们找到了您的前妻任思洁女士。”阿福打开手机,把一张“长馨园”小区的照片拿给张绍元看。
张绍元同伍三一预想的一样,对于照片没有表现出激动,反而就好像它很荒唐似的,“你们就找到这个?”
伍三一点点头,“我们跟任女士见过面,她不同意你见你的儿子们。”
张绍元愤怒地咆哮起来,“我花钱顾你们是要见我的儿子!你们干什么吃的?收了我的钱,不替我办事,还站在她那边!真他妈浪费时间!我真他妈没法相信!还有她,我辛苦工作,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们,最好的学校,网球课,所有的一切!我给了他们一切!我他妈快死了,她凭什么还不让我见儿子!”
伍三一并不想张绍元脑袋里的定时炸弹在她的侦探社爆炸,她小心翼翼地回应,“张先生,您先消消气。您当时委托我们是找到你的儿子们,我们算是找到了。当然,这只是一个阶段性的成果,后续我们会找你的儿子们谈谈,争取让你们见面。但您的前妻明确表示,如果我们私下接触她的儿子,她会立刻报警。这种情况我们也是左右为难,最好的解决方式是,你告诉我们离婚的原因,我们可以想一想有没有化解的办法。如果能化解,岂不是皆大欢喜。”
张绍元嘲讽地笑了,“你们这些人以为自己很懂。好吧,我告诉你,是她小题大做,一意孤行。我绝对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的诊所开在最贵的地段,每年盈利颇丰,我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在业名声显赫,像我这样做出成功的事业,还不忘关心家庭的人,有几个?”
他“自我免责”式的解说,没有回答任何实质性的问题,伍三一有些烦躁,她直接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打过他们吗?”
张绍元似乎被这个问题冒犯到,“你把我想成什么!没受过教育的野蛮人吗!”
伍三一没有想到,张绍元听到这个问题的反应会这么大。一般没打过孩子的家长会轻松地否认,张绍元却把打孩子认为是十分可耻的事情。
“这样,我们会想办法接触您的儿子们,有消息,我们再通知您。”
张绍元没有说再见,大踏步走了出去。过了片刻,伍三一听到甩手关车门的声音,然后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厉嘎吱声。车开走了,带着愤怒。
伍三一瘫在沙发上,感慨道,“钱不好挣啊……你说我们最近要不要去庙里拜拜?从入夏开始,事儿是一件接着一件,钱是一分没挣到,还把家底儿赔进去了。好不容易来个能挣钱的活儿,事儿还这么多,我是不是命里带衰啊……”
阿福坐在她的脚边,把她的人字拖扔到地上,“没事儿,有我呢,不至于让你无家可归,露宿街头。”
“你?”伍三一坐起身,“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辆车不是租的,是你买的吧。你那点钱,买完车,能剩几个子儿?”
阿福得意地眯起桃花眼,“爷爷在岭北有处房产,快拆了,会给一笔不小的钱,我分你一半啊。”
伍三一不相信地瞪大眼睛,“真的?”
“真的。”
阿福本来期待伍三一会十分开心,没想到她重重地躺倒,哀嚎一声,“为什么只有我没有钱!”
接下来的几天,伍三一和阿福一直潜伏在“长馨园”小区周围,既不能让任思洁发现,又要寻找那天见到的男人。阿福伪装成新搬来的住户,每天混迹于大爷大妈的队伍里,早晨一起买菜,晚上一起跳广场舞。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从中东局势紧张,聊到张家的儿子40好几没结婚。从台海两岸面临的问题,聊到李家的姑娘三天两头换男友。在他能够对各种八卦无缝接话后,他试探性地聊到了任思洁家的情况。
“她啊,不经常出门,不过人好,说起话来也和善。”
“我看她儿子不经常回来看她啊?”
“孩子成家了,都这样。她大儿子回来的少,小儿子还行,隔三差五地给她买点东西。她是高级知识分子,不缺钱,我感觉就是缺个老伴儿。”
“是你想当人家老伴儿吧,人家可看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