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转身,拉着她到旁边一块较大的石块前,折了些枯草垫在上面,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走了许久,马上要出宣城,便在此休息片刻罢。”
若是平时,宁颂微多半是要逞强一番,但眼下她也着实难撑下去了,便也没有表示异议。
“马上就要出宣城了?”她环顾四周,皆是杂乱的枯草,望不到边,寒锋背对着两人站着,前面就是他们一直在走的方向。
萧霁“嗯”了一声,在她膝前半蹲而下,作势便要托起她的脚。宁颂微轻挣了下,被他抬眸时那暗沉的眸色扫过,便别开脸去由着他脱下她的短靴,隔着罗袜查看她的脚。
也不知看没看出来什么,当萧霁伸手准备褪下宁颂微的罗袜时,她这才脸颊微烫,伸手阻了他的动作,语气当中有羞恼之意,“萧霁!”
女儿家的脚,哪里能随便叫人脱了鞋袜看去。
萧霁见她神色坚决,遂收了手,“脚下磨破了,再走下去日后恐不好恢复,等下我背你。”
“不必。”宁颂微摇头,“歇一歇我可以走。”
萧霁将她的小腿搭在自己膝上,淡淡道,“要么让我给你上药,要么我背你走。”
宁颂微凝眉,“药给我,我自己上。”
他似是被她的话噎了一噎,怔了半刻后,从腰间拿出一盒药膏递给宁颂微,自己则同寒锋一样,背过了身去。自己给自己脚底上药,自然是很难的,姿势也称不上是雅观,宁颂微摸索了半天,好几次手指碰到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痛,到底是将药上好了。
仔仔细细穿好了鞋袜,脚下的疼痛依旧,但抹了药,药物的沁凉之感减弱了许多灼烧的痛意。
再次出发前行,并未走出多远的距离,眼前视野开阔起来,迎面而来的风比方才更凉,眼前的夜色也更浓郁,直到看到一条在月光外泛起淡淡寒光的河道,这河道很宽,前后也望不到头,河面凝结成冰,难怪方才没有听到一丝水流动的声音。
寒锋试探的在河面上踩了踩,点头道,“正如刘大人所说,冰面结实可以行走。”
便是如此沿着河道又走了不知多久,穿过一个隐藏极深的残破水闸,才到了宣城外的一片树林中。那水闸只剩半幅残木,但上面的机括皆是完好,冬日里河水量减少,水面结冰才露出来,若是在春夏时节,想必是无人发现。
“我们如何过铁壁隘?”宁颂微忍不住发问,毕竟,出宣城虽如此小心,但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铁壁隘内却驻扎了数万的中州大军,一旦被发现,他们的生死当真要难料。
萧霁远眺了一眼林外茫茫夜色,似是能穿透眼前遮蔽看到铁壁隘内驻扎着的军营灯火,“铁壁隘封锁,周边更是重兵把守,我们不过铁壁隘。”
“什么?”宁颂微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伸手将宁颂微往身边拉近了几分,手臂抬起指向一个方向,“铁壁隘隘口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最窄之处,仅能容一支百人斥候小队通过,中州长宁之所以这么多年固若金汤,皆因有此隘口。”
她从未了解过铁壁隘,只听说过两军人数悬殊,还猜想这一战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两军对峙,正值年节,山中雪重,中州大营内粮草又开始短缺,此时正是破关的最好时机,若再拖下去,东朝大营也难再支撑,到时春暖冰融,”萧霁声音沉重低缓,“二十万东朝大军也恐不敌那八万中州驻军。”
宁颂微这才明白在如此悬殊兵力下,为何萧霁还要劝降宣城,若宣城全力佐战,幽州军千里跋涉扎营在此,一旦兵败便难当颓势,也因此,才会形成如今这关内关外两军对峙的局面。
她隐约猜到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等在宣城内?”
月光柔和,雪尘似流萤般在两人之间飞舞,萧霁静静看着她,“战事一起,宣城便是孤城一座,夹在后撤的中州军和云阳之中,自我劝降刘大人之后,宣城固守一城,将关内大军的粮草皆拒于城门外不予通行,兵败溃散之时,中州将士必然不会放过宣城。”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过寻常平静,而她还未从除夕节庆的烟火当中脱离出来,宁颂微有几分不可置信,“但是若中州军后撤宣城,难道你们东朝大军不准备乘胜追击吗?”
“铁壁隘若能攻下,也定然战况惨烈。”
她此时终是明白这一番天下博弈,看似大局已定,实则双方皆是不遗余力才挣得如今局面。她不由生出了些怒气,“既如此,刘府诸人,中州百姓,还有……如初,他们会如何?”
萧霁面对着她逐渐变冷的逼视,只云淡风轻的移开视线,“刘府早做好了身退的准备,霜刃留在那里护如初一人也足够。”
“呵……”宁颂微只发出一声冷笑,眉眼俱冷扬眸看他,于一片幽凉雪色中,忽然发觉眼前这人如此陌生。遇见他之前,她曾听闻过萧霁冷情残酷之行,而知道他便是阿穆时,她便忘记了,此人是战场上执掌生杀的修罗。
一将功成万骨枯,于他们而言,天下,不过是一场更大的棋局,要赢得棋局,牺牲便再所难免。
可是,她虽厌恨宣明帝,却还是中州的青阳郡主,食百姓供奉,享天下福禄。
若宣城被溃败之师洗劫报复,那城中百姓,妇女,幼童,会遭遇什么事?此刻他们沉睡在梦境当中,祈求瑞雪兆丰年,却可能连春花绽放都难以等到。
宁颂微低眸看着萧霁紧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手,心间品到一丝酸涩,“你既然直到此刻才同我坦言,便应当也对我有了安排?”
手腕被捏得生疼,可她却眉头都未皱起一下,萧霁将她纳入怀中,“幽弦,刀影我会将他们留在你身边,从这里向西有一处山谷,幽僻无人,你在那里会安然无恙,等一切结束,我便来接你。”
“结束……”宁颂微由着他抱住自己,恍惚问,“是指破关之后,还是指宣城内尘埃落定,或者说,是天下大定的时候?”
萧霁未语,似是为了回答她的话,一阵凛冽无状的风从北边卷来,明明依旧还是浓黑无边的林间,宁颂微却一阵战栗。
百里之外的铁壁隘已是杀声震天。
这纷乱的天下角逐,终是在新年未尽的爆竹声中,迎来终局。
幽弦又自阴影中缓步走出,比方才见时神情肃正了许多,“时机正好,该走了。”
萧霁颔首,替宁颂微戴好风帽,低头时,又将一个东西套在了她的手腕上,“此弩杀伤力极大,刀影会教你如何使用,戴在手臂上以防万一,小心别伤了自己。”
“我知道了。”她抬眸淡笑,却在对视的那一瞬,刹那便明白了他与她之间的裂痕,“万事小心。”
萧霁和寒锋等其余两人身影消失在密林间,他们身法敏捷,几乎是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宁颂微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前几日的缱绻相处还历历在目,却好似已经是前世的记忆。
指尖还残余着萧霁的体温,宁颂微抬起手臂,望着手腕上的机括弩箭。她曾见他用过一次,两人手腕粗细差距甚大,想必他做过了一番调整,现在戴在她的手腕上,不紧不松,力道刚好,只是上面的三枚短箭沉甸甸的,可以想见被刺中的杀伤力。
“陆姑娘,站的久会更冷的。”幽弦的声音带着淡笑从身后传来。
她转头,看到他身边站着一个抱着剑的黑衣男子,想必就是刀影,他口吻轻快的同她招呼,“陆姑娘,久仰。”
宁颂微嗤了一声,久什么仰,他们在暗中护卫早对她极为熟悉,而她还是第一回将名字和人对上。
“若现在启程,明日午饭前还能赶到山谷。”幽弦再次笑着提醒,他说话用词有几分巧妙,就算是催她出发却是不会惹人厌烦。
宁颂微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点了点头,向着萧霁所说山谷的方向走去,林间行路比之方才那河边更难走许多,大概快要天亮了,树枝也枯叶上结满了冰霜,不甚碰到还痛得不轻。
在宁颂微不知道被冻得石头一样硬的枝丫打在脑袋上多少次后,她忍着怒深呼一口气,就地寻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用披风随手擦了擦坐下。刀影同幽弦对望一眼,无奈至极,她只作不见,“休息下,脚痛。”
“那就歇半刻吧。”
刀影倒是很爽快,当即便坐在了几步外,宁颂微抬起手臂至眼前,端详手腕上的弩箭机括,正巧坐在弩箭正面的幽弦,默默换了个位置,“这个箭这么细小,杀伤力能有多大?”
刀影答道,“打个比方,就在陆姑娘和我之间这五步远的距离下,那箭能射穿我的身体和我后面这颗大树。”
宁颂微只挑了挑眉梢,“躲得开吗?”
刀影哂笑摇头,“这样近的距离,最多只能避开要害。”
“他将这个东西交给我,自己岂不是危险了。”
幽弦道,“主上无需这个,前端时间佩戴在身只不过是因他身上伤势未愈罢了。”
刀影接着道,“陆姑娘,这小玩意儿本也是主上做给你的,今夜看似离开的仓促,但对你而言,他已是做了万全的保证,就连那山谷里的小屋,都是刚建好没多久的。”
宁颂微淡淡牵唇,听得出来,这刀影是六刃里最豪爽的一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像是揣了个大漏勺在身上一样什么都往外说,极好套话,她便叹了口气,“铁壁隘不知多久能破?”
“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几日。”
幽弦刚说完,刀影便又接上了话,愁眉苦脸道,“铁壁隘破与不破与我们六刃无甚关系,我们只护主上和主上要护的人,如今主上身边只剩三人,要潜入敌营当中,着实危险。”
宁颂微眉头一跳,“他是要潜入中州军营?”
刀影点头,“正如主上之言,铁壁隘一战,强攻的结果难以预料。”
“那若是被发现……”
“陆姑娘放心,以主上……”幽弦的口吻带有息事宁人的意味,宁颂微心底忐忑,因他的话又不免生出了几分希冀,便看到他笑意悠悠,“……的身份,便是被抓了,对方定也不会随意要了他的性命,虽说可能会受些苦,但命却可保住。”
刀影早已习惯了此人笑眯眯的说着阴阳怪气的话,向后一靠耸肩道,“寒锋他们可就难说咯,这么看来,咱们三个也算是捡了个便宜。”
宁颂微听到刀影和幽弦二人谈及萧霁和六刃其余几人的生死时那满不在乎的口吻,秀眉轻拧,“你们不担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