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雪遮蔽了月光,屋子内暗的伸手不见五指,但宁颂微也能分辨出来,这里绝不是子夜阁。她被人安排靠墙坐在一堆枯草之上,身上只盖了一张粗麻的旧衣服。唯一的光源大概是屋子中央刚熄灭不久的火堆,还有一明一灭的星火闪过。
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在房内沐浴,检查了下身上的衣服,穿的倒是整整齐齐,但这布料的手感却不是她原本的衣服。
凉透了的空气中混杂着一股树叶林木的清新香气,宁颂微撑着身子站起来,摸索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寻找门的方向。外面隐约有声音传来,她屏住呼吸回头,黑暗中根本不知道该看哪里,茫然紧张的将视线投向声音靠近的方向。
大门被人从屋外推开,冷风猝然灌进来,宁颂微警惕地往墙边退了几步,整个人都贴在了脏污的墙上,慌乱中,手臂传来一阵刺痛,她却无暇去管,只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高大的身影,呼吸越发急促。
“颂微,是我。”
门口的人默然静立了片刻,才取出一根火折子,照亮了自己。
徐冉神态疲累风尘仆仆,却似是看到她有些放心的舒了口气,“抱歉,令你受难许多。”
宁颂微这才终于放松下来,就离开了这么几日,她望着削瘦了许多的徐冉,却好似两人已有半生未见般陌生。
见她神色复杂难言,徐冉也不多说什么,几步走到她的面前解下身上御寒的披风,“先以此抵挡些寒意,等到了长宁,便都好了。”
“长宁……”宁颂微恍惚呢喃,好似在念一个回不去的故土,任由徐冉替她系好披风,整理发丝。之前沐浴时,她解了发髻,一头青丝散落在身后,从徐冉的指尖滑落,她这才问,“为何要回去,不是送我去陆家吗?”
徐冉缓声回答,“陆家也只会将你送回到萧霁那里,”他的声音低沉稳重,如他的人一般秉正,“还是说,你愿意去萧霁身边?”
宁颂微因此话将视线转向徐冉,唇角扬起浅浅弧度,“你希望呢?”
他静默了一瞬,与她对望片刻,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转了话题,“走吧,我们要在天明时赶去云阳。”
走出那间屋子,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这处小屋在林子当中的一处高地,想必是猎户平日里休整的居所。有几个黑影骑在马上等在外面,徐冉翻身上马,向站在下面的宁颂微伸手,她站着未动,视线直望进徐冉的眸底,“如初和素筠在他手里。”
“身为暗卫却沦为俘虏,素筠的生死已经注定,”徐冉平静到近乎无情的回答她,“至于如初,萧霁想必不会为难于她。”
宁颂微不愿上马,她甚至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不愿意同徐冉离开的,围绕在她身边的阴谋错综复杂,就如眼前的密林,处处是黑影,她却分辨不了好坏,事到如今,她更不知道,自己当初所以为的那些人,是否真如自己所想。
可徐冉知道再耽误下去,萧霁便一定会追上他们,就算他们为能成功带走宁颂微,放出了多队人马做烟雾弹,但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快速俯身,不等宁颂微有何反应便一把将她捞到马上。
“驾!”马鞭扬起,一群人如风一般没入到层层树木之后。
林中穿梭,马队骑行的速度并不算快,却也扔好似风刀割在脸上一般刺骨,散乱的青丝胡乱飞舞着,女子身上独有的熟悉馨香在鼻端萦绕,任寒风也无法吹散。徐冉侧眼看向手拿披风一角遮挡住了半张脸的宁颂微,一双清眸露在外面,被风吹的眯起来,有寒霜渐渐凝结。
流落在萧霁手中这么多天,她依然娇颜如雪明眸皓齿,可见他待她真的好,难怪肯以命相搏,也难怪,那人要耗费如此多人手,动了子夜阁的暗桩命他带她回去。
“那日误伤于你,非我所愿。”
徐冉低缓的嗓音在耳边沙沙响起,宁颂微眸光轻轻扫过与他对视一眼,又收回视线,“我知道,我未曾怪你。”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似是苦笑,“他弃你于婚宴不顾时,你剪碎嫁衣,烧了婚书,恨他入骨,我险些要了你的命,你却不曾怪我,颂微,你对他,果真不同。”
她闻言怔忪,若非徐冉点出,她当真认为对徐冉的毫不计较是因为自己同萧霁所说的那样,她理解徐冉,所以不怪他。
甚至于,她不在乎徐冉是否要解释给她。
而萧霁,宁颂微却想要个解释,或者,要个答案。
脑际蓦然清明,她却对徐冉报之一笑,“毕竟,失了颜面要比失了性命更难让我接受。”
徐冉听罢,也不过笑笑,心中却已然有了答案。
大约在密林中穿梭了快两个时辰,宁颂微只觉得手指已失了知觉,手臂上的伤口没了痛意,脸也被冻得僵硬,更别提悬在马腹两侧的脚。而她本就骑马少,加上天寒地冻路途又曲折,腿内已然被马鞍磨得有了痛意。
徐冉也察觉到了她的不适,歉然安抚,“再有一个时辰的便到云阳城了。”
“嗯,我还撑得住。”
虽是嘴硬,但实则宁颂微眼下觉得自己已经是勉强撑着了,若再颠簸一个时辰,能否保持清醒到云阳都难说,好在横竖徐冉也不会将她丢在路边,只是萧霁不知道会否猜到他们的路线,看这同行的诸人阴沉的眼神,便知道他们能不能安然无恙到云阳也难说。
宁颂微强打着精神,为了不让自己昏过去,便没话找话问徐冉,“我听萧霁说,你们本约定在子夜阁见面?”
“嗯。”徐冉沉声回答,“如今局势,谈和已是不可能,只不过,是做些利益互换。”
“那现在?”
徐冉道,“到了约定的时辰,自然会有人与他见面。”
宁颂微讶然回头,“那你们如此做,不怕他翻脸不认杀了……”
徐冉怔然望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脸,他们做了两年夫妻,一直以来都是以礼相待,却从未如此近的靠近过,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到一起。宁颂微显然也愣住了,察觉之时就骤然向后仰去,却忘记了此刻坐在马上,身子一歪,险些从马鞍上跌落到地上。
好在徐冉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捞回到马上。惊魂未定时,就听到身后徐冉忽变冷厉紧绷的声音,“抓好,要加速了。”
宁颂微也顾不上手脚僵冷,便抓住了马绳,风陡然凛冽起来,不只是风,马急速穿梭在林中,细小的枝丫来不及躲开,冷不丁就从脸上拍过,宁颂微只能低头用披风勉强挡着,好在身后徐冉撑着她,不然她怕是早掉下去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没过多久,她便知道为何这队人马要忽然如此危险的林中加快赶路的速度。耳朵冻得生疼,可她也听见了身后紧追不舍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头顶盘旋的厉鸣声。
陆家的鹞鹰,难怪,就连徐冉都没能想到,萧霁这样快就追上来了。
太冷了,风雪拍打在脸上,头上,她甚至觉得,连发丝都结了冰。
就在宁颂微觉得自己大概要昏过去的时候,身下的马儿忽然仰天嘶鸣,动作激烈的扬起前蹄,马上坐着两个人根本无法靠一根缰绳□□,徐冉和宁颂微从马上一同滚落,跌进树丛里,她撞上了一根粗壮的树干,若不是徐冉拉住了她,此刻已经顺着坡不止滚到哪个深坑当中去了。
鼻腔内血腥气混杂着清寒,每一口呼吸都似在被刀割一般,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可已是难有力气。徐冉一边唤着宁颂微的名字一边想要扶她起来,身后追兵已是近在咫尺,一名暗卫纵马停在徐冉的身边,沉声道,“大人,若此刻不走,便走不掉了。”
他从未有此刻这样挣扎过,但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的知道,他带不走宁颂微了,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
“大人!”暗卫语气急切了许多,催促道,“放她在这里,可以拖住萧霁,大人,快上马吧!”
宁颂微看着徐冉,勉强抿出了个笑,“徐冉,快走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一次了。”无月无星的雪夜,她看不清他泛红的眼角,和苍白无血色的脸,只那双一向从容镇静的眼眸,不甘又无助的看着她。
她终是抚上他的眼角,说出了上次分别时未能说出口的话,轻喘着道,“我欠你良多,也谢你曾真心相待,得夫如你,是颂微此生之幸,日后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徐冉的人马不过瞬间便隐入到密林间,头顶上的鹞鹰倒也没再追去,只盘旋在宁颂微所在的位置不停鸣叫。她扶着树站起来,听着一边愈行愈远的马蹄声,和另一边愈行愈近的马蹄声,靠在树干上,仰首望天。
大雪倾覆而下,洋洋洒洒落向人间。
在身体再次软下跌倒在地时,她落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里,有灼烫颤抖的吻落在发顶,接着,便意识抽离,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