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旧的差不多了,既然郡主已醒,那便谈谈正事吧。”
萧霁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响起在床榻边,宁颂微蹙了一瞬眉便松开来,仍是望着床帐内繁复绣工的花纹,不愿道,“本郡主还病着!”虽是有气无力的抗拒声,却还是能听出她心中的怒气。
萧霁不紧不慢道,“郡主只需听着。”
“那叫谈吗?”她一怒之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起半副身子来坐起,咬着牙道,“萧四公子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好了。”
这时望向萧霁时,宁颂微才发现,方才她脑袋昏昏沉沉未曾注意到,他的脸色也不算红润,想必之前所受之伤仍是未好。萧霁似是丝毫不受那伤势的影响,眉目间清冷如寒峰覆雪,唇角却勾起淡淡笑意,头微偏,眸光沉若星渊,“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郡主在云阳城这几日,想必,和陆家的人已经接过头了吧。”
只此一句话,宁颂微本就病得发虚的身子一瞬如坠冷窖,她垂下眸子避开萧霁的视线,可仍觉得自己在那锐利刺人的视线下根本就无所遁形。羽扇般的眼睫轻轻发颤,几乎在垂眸的同时,她便下了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
“没有。”她作势掀开被子,萧霁眉梢一跳匆匆移开视线看向屋内的角落。宁颂微只穿了单薄的中衣,她站起身,青丝一缕缕垂在腰间,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给自己,淡淡说了一句,“我想沐浴。”
因为高热捂在被褥里,屋内炭火又是十足的旺,她着实是出了一身汗,如此说虽是为了转移萧霁的注意力,但也是真心有想沐浴的意思。
萧霁此时已是背对着她坐着,闻言皱眉道,“你还……”话还未说完,屋内便冷不丁刮进来一阵风雪。
屋内实在是闷得慌,宁颂微推开窗,深深呼吸,满腔清寒,连脑中的混沌都散去许多。正要伸手去接一接窗外的雪花时,身侧一只手臂很是不解风情的冒出来,大手将她的手裹住,顺势便被揽入到身后人宽阔温暖的怀中。
一个转身,她面前已是客栈房内的陈设,萧霁随手一挥,窗扇已然关上。
宁颂微:“……”
手随后便被放开,她几步远离了萧霁,转身黑眸中多了些兴味,似笑非笑道,“我记得萧四公子的生母乃是胡族女子,塞外胡族民风开放,不论男女皆是热情大胆,所以萧四公子大概不懂得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吧?”
萧霁抬眸,女子眼中之笑带着明晃晃的嘲讽,他一言不发,望着她的眸色却是逐渐冷淡,直至凝结成霜。
“觉得被冒犯了?”宁颂微轻抬下颌,一如当年那个长宁城内嚣张娇纵不知收敛的宁二小姐。
他轻轻阖眼,压下胸腔中涌动翻滚不止的滔天怒意。他知道,她不过是无心之言,单纯为了激怒他罢了。
宁颂微却不是个轻易会放过他人的人,区区几句奚落之话对于萧霁,他承受的不过是她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罢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我忘记了,四公子自小从幽州走失,也未和母亲一同相处过多久,若是有机会承欢膝下,大概也会懂得二三罢。”
黑得剔透的眸子一瞬不瞬与萧霁那双曾令她于春色中恍惚的淡色眼眸对视着,屋内寂静无声,屋外雪落无痕。
“胡族男女大防的确不如中土严苛,若有机会,郡主不妨亲眼去看看。”萧霁缓缓开口,“容我提醒一句,这间客栈里全是胡族男子,郡主若是毫无顾忌那我便让人送热水过来。”
他话音刚落,便脚下生风般径直走出了屋子,关门的动静大的似是一道雷劈在耳边,宁颂微身子一抖,又兀自在空荡的屋内站了良久,才重新回到床榻上躺下。
没多久,客栈老板当真敲起了门询问是否可以送热水进来,如初恰好熬了药端过来,便先接了那一桶热水提进屋内。
如初晓得宁颂微的心思,便想了个法子道,“夫人,此处沐浴不便,不如你在床帐内,我侍候你擦擦身子上的汗如何?”
“嗯。”宁颂微应了。如初放下床帐,将布巾湿了热水拧干后递进床帐内,却不料手被宁颂微在里面握住,她正疑惑想问时,手心就感觉到被捏了下。
主仆多年,两人之间的默契早就无需多言,她立即掀开床帐一道缝隙猫着身子钻了进去,便看见宁颂微坐在褥子上中衣齐整没有丝毫要擦身的意思,只是向她眨了眨眼,青葱般的手指在床边木头架子上划了几道。
如初转身便又去湿布巾,这一次布巾并未完全拧干,她重新钻进床帐内后,宁颂微指尖蘸水,在木头上写下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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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宁颂微热度消退,刚觉得有了些食欲时,便被告之要收拾行李。好在她被萧霁捉来时身上也并未带什么行李,大多数都在素筠处放着,从寺庙里离开时也未及去取。那部分行李当中大多是她带出来的财物,不论落在哪里,想必如今兵荒马乱之时也难找回了。
来此处时坐的那辆马车停在既来客栈的门口,坐在车辕上驾车的人,竟是离开寺庙之后再未见过的小五,而马车边上,站着的,则是素筠。宁颂微顿了顿步子,素筠冷然抬眸看过来。她丝毫不在意素筠眼中未加掩藏的敌视,朱唇抿出淡淡笑意,走下石阶迈向马车。
“夫人。”小五和素筠几乎是同时开口,小五尚且很是恭敬,素筠就逊色许多了。
宁颂微偏头看她,疑惑抬眉。
没曾想素筠说的却是,“看到您无事,属下便放心了。”小五在一旁连忙附和。
宁颂微上下打量了她片刻,“他们可有对你们用刑?”
素筠摇摇头,眉心微蹙着,显然是想说什么但碍于地方无法开口。六刃几人骑马各自守在一个方位上,他们这一行人扮成是商队模样,因此,马车后面仍有几辆车拉着几车货品。宁颂微轻轻颔首,回头望了一眼既来客栈的大门。
萧霁和萧焰缓步走出,一黑一紫,在这洋洋洒洒的风雪中,更显肃杀。后者仍是挂着满脸春风朗笑,灿烂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孩童。萧霁则眸色清冷,淡瞥过她时,掠过几分轻挑散漫的笑,行至眼前,“郡主今日气色好些了。”
宁颂微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到他的眸底,不冷不热的撂下一句,“彼此彼此。”便转身扶着如初的手臂登上马车。扑面而来的冷莲香气和一室暖意令她刹那间舒服了许多,刚坐稳没多久,车门再次打开。
本以为是如初,却不曾想抬起头时,看到的,竟然是萧霁。
看到她顷刻就蹙起的秀眉,他倒也没解释什么,在一旁坐下靠着车壁阖眼休息,清俊的侧颜线条高低起伏,阴影错落间,尽是淡漠。
车内一时间静谧无声,宁颂微从手边拿出一本书来翻看,侧耳听着车窗外从喧声鼎沸的街市到寂静无声的管道上,期间在城门查验时停顿片刻,不多时便出了云阳城。宣城距离云阳甚远,她望着手中书页上的文字,良久才意识到,她只是这样看着,却全然未能看进去。
轻轻抬起眸子睨了一眼阖目休息的萧霁,他就像个入定的佛陀般一动也不动,看似已陷入熟睡中。上一次两人这样坐在马车当中,他衣衫破碎浑身脏污,她那时无论如何也未能想到,有一日,两人之间的身份地位会彻底颠倒过来。
宁颂微收回视线静静沉思,回想她同萧霁的相遇,以及后来相处的点滴细节,他当真是有意埋伏于她的身边吗?若真是如此,那萧霁此人的心计实在令她思之后怕。
那时在长宁城里,因为萧焰的到来,宁颂微曾专门查过与萧焰有关的幽州王廷,萧霁生母乃是幽州王萧宏最爱的月姬,来自塞外胡族,但具体哪个部族却未有详载,只知道月姬天人之姿有倾国倾城之容,因此被萧宏带回来后得到了萧宏的专宠,并在两年后诞下了一对双生子,便是萧霁和萧焰。
两个双生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生的眉眼精致瑰丽,除此之外,双生子中的哥哥萧霁更是惊才绝艳,从小便能文能武才华横溢,年仅六岁时在堂上与夫子论辩便深谙“驭民之术”,就连宁颂微的父亲,宁涛对当年幼小的萧霁都有几分忌惮的心思。那么小的孩子,尚且是吵着同母亲要糖吃的年纪,竟然懂得“治国之道,首在弱民”,此人便是天生该掌权之人。
可就是这样备受瞩目的萧霁,却硬生生的在幽州王廷的一次寻常宴会后失踪了,无人知晓他的踪迹去处,更是没人见过他,就犹如在人间蒸发了一般。萧宏庞然大怒,举整个王朝之力去寻找萧霁,却是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未有,而月姬更是因此郁郁寡欢,不久之后便香消玉殒。
宁颂微手指细细磨拭着书页,若说那时起,萧霁便看透了中州局势,就如同父亲要忌惮他一样,他也忌惮父亲在朝局当中的势力,所以悄无声息的用自己布下了这样一个大局……这可能吗,萧霁失踪的那年到他们相遇的那年,其间,隔了六年多的时间,这段时间萧霁都在什么地方?还是说,萧宏所谓的寻子一直以来不过是对中州朝堂放的烟雾弹罢了?
她想的愈发头疼,却也因为深想后心底的惊骇而身子发冷,何止是后怕,若一切如她所想,那便是拼尽了全力,她都要逃得远远的同萧霁不要再有任何瓜葛,成为萧霁的棋子,那必然是要被抽筋拔骨从里到外都被利用个干净的。
宁颂微想的太过于专注,未曾注意坐在侧面的萧霁不知何时已半掀了眸子,向她望过来。
直到一只掌心微凉的手覆在额头时,她才猛然惊觉,几乎是下意识的,便挥手打开了萧霁探过来的手。
他倾身在她的面前,眸底一瞬划过讶然,被打开的手还悬在空气当中,片刻后,神情平静的坐了回去,抱臂靠在马车车壁上,神情带着似笑非笑的冷,“郡主方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宁颂微警惕的望着他,身子不自觉的往后挪了挪,这细微的小动作落在萧霁的眼中,如一粒石子落入深井,深幽黯然的水面刹那间激起无数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