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从灵泉寺走出时,便听到如初含悲带切的哭喊之声,自石阶下山门外远远传来,给这远离尘嚣的冰天雪地染上一丝人间之气。
宁颂微轻抬下颌,眯眼望去,山门外辽远宽阔,只得一辆马车,哪里有小沙弥口中的官兵围山那般凶险?她虽有疑惑却是不愿同身侧的萧霁多说一句话,便将疑惑憋在了心里。
如初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驾着车的人瞥了一眼倒也没有阻止。宁颂微看到除了她手被麻绳捆着外,其余都与平常无异,连发丝都不曾凌乱过,多少还是放下了心,便提裙小跑着准备下石阶去迎她。
脚步尚未迈开时,手腕已被人攥住。
宁颂微冷眼看向萧霁,“怕我跑了?”
面具下如峰的眉骨轻抬,语气轻慢舒缓带了几分笑,“郡主若能跑的了,那我便放了你。”
“当真?”她眼眸弯了弯,漾开一缕狡黠的笑。
萧霁低头注视了她片刻,应了一声,“嗯。”随后便放开了她的手腕,率先走下石阶,声音慢悠悠的飘了过来,“下台阶慢些。”
宁颂微眸子一闪,只抿了抿唇,提裙抬脚时,却还是依言,慢条斯理的下得台阶去。
“我的那三个护卫你预备怎么办?”她边走边问,口吻倒是丝毫不显陌生,跟在后面的几人默然无声的互相交换一番视线。
萧霁脚步停下,“几个?”
“……三个?”
面前男子忽然转身,却是瞧向身后跟着的六刃的,她也跟着转头去看六刃,其中那名紫衣男子神色最是凝重,立即答道,“只寻到两人,墨戟和刀影已将其捉拿。”
宁颂微唇角勾起,无不嘲讽道,“六刃之名闻者心惊,我道是多厉害呢。”她悠哉说罢,便瞧见有人已面露不忿之色,却也是不慌不忙地,极为挑衅地歪头,笑容明媚了些许,“也不过如此。”
霜刃最受不得激,立即便出言回怼道,“徐夫人这样得意,难道指望那一人跑掉能搬来徐指挥使的救兵?”
她笑容淡了些,眸中刹那泛起的明快也随之被森然寒意取代,逃走的那一人会是谁?素筠?小五?又或是……断刃?他昨天夜里提到明月楼,本就像是在有意告诉她这样一个地方,难道明月楼会派人从萧霁手中劫她走?
想她一介身无长物的长宁贵女,在这天下大乱的局面下,竟也能被如此看重,看来这陆家财力当真不容小觑。
只是不论是谁逃走,宁颂微都不希望,那人去找徐冉。她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自己再拖累他。
“霜刃。”萧霁口吻疏淡,失了沉润温和,似是裹挟了风雪。
霜刃头皮一紧,几步退后跪在地上,低首时,已不似方才那般与宁颂微说话时那样气焰嚣张,“主上恕罪。”
宁颂微轻哼,便继续走向在石阶下迎着自己的如初,平淡提醒了一声,“萧四公子最好还是将那人快些寻回来吧,若是真去找了徐冉,岂不是徒增麻烦?”
身后萧霁未答,她几步走到了眼泪婆娑的如初面前,浅浅一笑替她擦去脸颊泪水,“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说罢,低头去解如初手上那麻绳,便听到后者嗫嚅抽泣着,“夫人,早知道我们便留在侯府了,好歹姑爷在身边,定能护住夫人……”
“人不能总靠别人。”宁颂微将麻绳扔到地上,看如初手腕上被磨出的红痕,低叹了一声,“况且,若我在长宁……”
茫茫雪原之上,风雪穿林寂寥无声,立于其中的宁颂微身影皎洁如月生辉,她眉眼低垂,风撩起鬓角发丝,轻拂过如玉脂般的肌肤,侧颜秀逸悲伤。萧霁的视线紧随而至,片刻不曾离开,眸光晦暗凝冰。
“若你在长宁,徐冉也护不住你。”他口吻狂妄,语气幽幽自宁颂微身边走过,六刃牵来几匹马儿,萧霁翻身上马,略侧了脸,眸光掠过站在地上的主仆二人,“上马车。”
坐马车总归是比骑马要舒服许多,宁颂微想骑马赶路,无非是想要更快赶去幽州寻陆家,可现在既然落到萧霁的手中,那管他去哪里,路上能少受些苦倒也是好的。
本以为这马车内最多便同她离开长宁时坐的那辆一般无二,却不料走进去时,扑面而来的,便是满室暖意和馨香。空间虽不如宁府原本那辆黑沉木马车宽敞华丽,却也软塌被褥齐全,还放有小桌,桌上几本闲书,一壶热茶。
似是明白宁颂微脸上愕然从何而来,如初在一旁道,“夫人,若不是他们一来就绑了我和平安,我都以为是姑爷派来的人呢。”
宁颂微忙询问,“对了,你在这,那平安呢?”
如初摇头,扶着她先坐了下来,“被抓之后便被分开了,我也不知道他被抓去了哪里,夫人,你知道这些人是谁吗?”
“是……”
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宁颂微欲言又止,眉心轻拧起,片刻后,又吐出一口气来,似是认命道,“是穆清风。”
“穆将军?!”如初惊愕到从座位上猛然站起身来,神色瞬息万变,由喜到惑又转为怒气,大约是联想到自己被抓的情形,意识到穆清风并不像是来沿路护送她们的,怒骂道,“他怎地现在出来,还将夫人抓了来?!”
也不知马车外的人听到多少,宁颂微也不阻止,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抿了一口,目露讶然之色,望着茶水怔愣,这茶……是极其名贵的云山白茶。她之所以能喝的出来,是因为宁府当中,她的瑶玉斋当中便常年备着这茶,每年开春采茶时节,便有南边州府奉马运茶,贡来长宁皇室,宁府内她喝的,自然是重金自茶商那边收来的。
如初还在喋喋不休,在跑动的马车当中气愤不已,“如此行径,将夫人当做什么了?他怎么敢还出现在夫人面前!?”
“如初,他就是萧霁。”宁颂微放下茶杯,撑腮悠然提醒。
“不管他是谁,所作所为都令人不……?!”声音戛然而止,如初脸色蓦然发白,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声音也是虚了许多,“萧霁?”
宁颂微笑,“你知道萧霁?”
如初这才坐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样子惹她又是一阵笑,“在长宁城听府内下人说起过,此人……心狠手辣……”最后四个字,极力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外面的人听了去。
“心狠手辣……”宁颂微指尖磨拭过茶杯上青瓷的纹路,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轻笑,“可以想见。”
纵然在长宁城当中时,他蛰伏隐忍隐藏锋芒,可时而无意间流露出的眼神和情绪,宁颂微便知道,他不是甘心居于人下的人。如初神色惆怅的看着宁颂微,眉间拧了几个褶,“夫人,若真是如此,那穆……萧霁他如今可算是在为敦亲王做事?”
宁颂微略一沉吟,“当是吧,不然呢。”她语气悠长似有叹息,望着茶水中映出自己的眼,马车一下一下轻晃,水波荡漾开来,将眸中静谧的神色顷刻搅乱。黛眉轻蹙,她揭开窗扇一角,望向马车外。
萧霁于马车的一侧,骑在马上,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紧牵在手中,显然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雪泥混杂的土路湿滑许多,昨夜她上山时尚且艰难,更遑论今日太阳高照,山上的雪已有融化之势。
他侧眸望过来,随即拉紧缰绳,停了下来,“何事?”
“你的人怎么驾车都驾不稳?”
女子的声音清亮骄纵,在空旷无人的山林雪道上很难听不见,六刃中有几人再次面有怒色,寒锋扫过一眼后,都硬生生的将胸腔内的那股怒意压了下去,且看自家主上如何回这蛮横又无礼的郡主。
“山路湿滑,马车颠簸些也是自然。”萧霁口吻平淡,倒是不喜不怒,只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车内的她。
宁颂微哪里是容易打发的人,“照这样下去,等下了山,我也该被颠晕了。”
马车前领路的霜刃闭上眼,嘴唇无声翕动,便又听到萧霁沉润清和的声音响起,“那郡主想如何?”
“停一停,我想休息下。”
霜刃忍不住道,“主上,若在此时休息,那怕是天黑前赶不到云阳城内,夜路恐怕更难走。”
萧霁颔首,“那便先休息吧。”
霜刃:“……”
马车停在路边,六刃寻到一处林间还算空落的地面,生了火,又各自默契的消失在了林荫遮蔽之下,想必是在暗中保护萧霁。宁颂微一步深一步浅的踩着雪迈进来,手脚因林间冷意都有些僵硬,站在火堆旁许久都未缓过来。
萧霁本阖目抱臂靠着一旁树干,听到她呼气的声音时幽幽抬眸,视线在她身上那套黑色行装上扫过,薄唇抿起一瞬,抬手解开自己的斗篷,远远扔了过去。
宁颂微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个带着些许暖意的黑色衣物,裹挟着清寒雪气盖在脸上,她拿下来,眸底愕然一瞬,看向萧霁。
面具后的眼幽沉如渊,毫无情绪可言,他开口,似带了冷淡的笑,“郡主怎地这般打扮?”
她低眸看手中的斗篷,“萧四公子何必明知故问?”思索一瞬,将斗篷仍在地上叠了几层铺好,自己慢条斯理的坐了上去,又整理了一番衣衽后,才仰首笑得得体大方,“多谢四公子的坐垫。”
萧霁唇角微勾,垂眸瞧着她,“郡主坐的舒服便好。”
“既然落到四公子的手里,那我可否冒昧问一句,眼下我们是要去哪里呢?”
萧霁默然半刻,弯腰从脚边拿过几根枯枝,这才在火前蹲下,一边添柴一边漫不经心问,“与其问我去哪,不如郡主告诉我,你想去哪?”
宁颂微向后倚靠着后面大树,“自然是想去陆家,四公子不也是为了陆家才来此处的吗?”她的眼一眨不眨的直望向萧霁,却看不清那面具后的神色,顿觉到一阵心烦意乱,沉眉偏过了头。
“陆家……”萧霁重复了一遍,长指拿着一根枯枝拨火堆,“我并非为此而来。”
他嗓音平静温润,说完后,忽然身形一顿,起身背对着宁颂微轻咳了几声。她扬眉,便听见他继续说,“但若是有此收获,也算不错。”嗓音微哑,气息也不如方才平稳。
兴许是受了伤,宁颂微猜测,她却是冷笑一声,“如今连陆家,在四公子眼中,也只能是‘算不错’了。”
萧霁听出她口吻中的嘲讽之意,并未曾辩解,转身时取下了面具,像是好了些,但唇上有一抹不正常的胭红,给本就有几分俊美的容色添了些许妖异的魅色,玄黑曳撒在风中扬起衣角,连同发丝也被吹的凌乱了些,桃花眸染上邪气的笑,“郡主虽出来时日不久,但也该看清这天下局势了。”
萧霁见她一言不发盯着自己的唇,抬手轻轻擦过,垂眸看了一眼指腹上殷红血迹,勾了勾唇神色不以为意,“一个陆家,左右不了天下大势,不过是锦上添花,如今对我而言,并无大用。”
“一个陆家,左右不了天下大势,”宁颂微淡笑,眸底一片冰冷,“但执掌北方商贾,塞外商路,家财万贯,就算萧宏占了长宁城,东南的苍朝和西南的永州,常州皆虎视眈眈,没有钱财,如何维持一个满目疮痍的中州?”
萧霁把玩着手中面具,眸梢笑意散漫,“郡主说的没错,陆家财富的确可观,但是我说了,对我而言,并无大用。”
宁颂微并不信他这番说辞,只狐疑的看了他半晌,哂笑道,“萧四公子,怕是面具戴得久了。”
他低眸,“这东西,是当初我未回去之前,父王找人假扮于我才戴上的,我戴着不过是顺势……”
“既然如此,便一直假扮着就好了,怎么又回去了呢?”她打断他的话,眸底的光平静似是冬日里结霜的湖面,口吻云淡风轻,忽而脸上绽开一个笑,“大概是拿到想拿的东西了吧。”
哪怕是宁颂微尽力在控制,却仍然未能控制住自己语气当中浓烈的恨意和讥笑。胸腔中气息颤抖,她有些后悔说了方才的那些话,并非是因为对萧霁的冷嘲热讽,而是她本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便决定将从前的一切都深埋在心底,便当做所有事情都未发生过。
没有赐婚,没有逃婚,没有那一场噩梦。
可不过三言两语,她便没忍住开了口。
萧霁闻声,眸光无言的落在宁颂微因怒意而失了血色的容颜上,复杂晦暗,“是该走了。”
她不知道他所说的该走了,是那时在长宁城的婚期前他该走了,还是说眼下此刻,他们该继续上路了。她难掩失望,站起身来,将地上被雪泥污了半身的斗篷捡起来扔给了萧霁,头也不回的向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