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是回来了。”院中细雨如丝,如初站在廊下抖落油纸伞上的水滴,长舒了口气。还未到九月,将军府内的树叶已黄了一半,一阵秋雨一阵寒,凉意虽不刺骨,但已是不得不多添衣物。她将伞倚在墙边,怀中抱着一个做工很是精巧细致的雕花红木盒子,低头又将盒子上的水渍仔细擦了擦,再抬头便瞧见宁颂微在雕花窗前托腮淡笑着望向自己。
福嬷嬷也恰巧端了驱寒的姜汤从旁边走过来,看到时不免开口责难,“小姐,你又穿的这般少还开着窗,再过半月便要成亲了,可不能着凉。”
她摇头晃脑搪塞道,“雨打落叶,如斯美景。”
“什么美景,叫老奴看啊,倒是凄凉。”
如初端着盒子同福嬷嬷一起走进屋子,点头附和,“可不是,要不怎么说春生秋杀呢,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将小姐的婚事定在这时节。”
福嬷嬷放下姜汤提醒道,“这话在屋里说说就算了,出去可得仔细点。”
如初笑着回应道,“我知晓呢。”几步走到窗边将手里捧着的盒子喜滋滋放在软塌上,“小姐,嫁衣取回来了,快试试看吧。”
宁颂微自窗前回首,看福嬷嬷和如初二人很是欣喜的将盒子打开推到她的面前。青绿色的细钗礼衣,小心细致的叠放在盒中,单从衣襟上吉祥凤舞的绣工来看,便知道吉绣坊的绣娘们,定是熬了不少灯油。
福嬷嬷不无赞叹道,“这瞧着,像是金丝绣成的。”
“金丝?”如初凑上去屏息细看,似是怕自己的气息会给这身礼衣染了污迹。宁颂微蹙眉,纤长的指拂过那嫁衣上的绣纹,发现真的是金丝绣成的,可她订下这嫁衣时并非这样要求过,若是金丝绣工,那她付的那些银两,也绝不够这身嫁衣的价值。
如初瞧出了她的疑惑,思索片刻,猛然瞪大了眼道,“难不成是穆将军偷偷做了安排?”
福嬷嬷摇头道,“穆将军哪里还剩那么多银两,上次送来聘礼时,他身边的石秀就说,那是穆将军的全部身家了,都是这次大胜归来的封赏。”
宁颂微点头,觉得有理,“嫁衣不过就穿一次,以他的个性,想必觉得绣了金丝会太过铺张。”
秋风带着些微的凉意自窗外扫入,如初倾身去合窗,“小姐这怕是想错了,穆将军可一点也不舍得小姐受委屈,我们旧府和将军府内的嫁妆已是不少了,可穆将军送来的聘礼可也是旗鼓相当的,且都是宫内赐下的,绫罗绸缎,比长宁城卖的不知好到哪里去。”
她唇角抿着笑,也不搭腔如初这番话,福嬷嬷和如初暗暗对视一眼,前者笑容慈和怜爱,“小姐,去试试吧,若是不合身,还来得及改。”
“睡前再试吧,脱了穿穿了脱,怪麻烦的。”宁颂微合上衣盒,思忖道,“如初,下午陪我回宁府一趟吧。”
“是。”
午间小憩一番后,宁颂微主仆二人回到宁府,这里不再是丞相府,府内大部分下人杂役都被遣散,余下的几个老家丁嬷嬷,也不过是守守院子,除一除杂草不至于荒废,庭院中的石径不似从前那般扫的平滑如新,落满秋叶残枝,比将军府时,更有秋天的萧瑟之感。
如初替宁颂微撑着伞,向内院缓缓走着,一边小心拨开地上碎石,以免她受了伤。
“小姐,要让人将府内洒扫一番吗?”
“不必了。”她站在水云阁的月洞门外,遥望着那座莹白如仙居的殿宇在蒙蒙雨雾中孤立,心中落下一声叹息。
一旁随行的老嬷嬷这时邀功似的开口道,“郡主放心,这水云阁的一砖一瓦奴婢们都仔细着呢,半点不敢让它受损,日日都有人擦洗。”
她垂眸浅笑,转身继续向内走去,轻描淡写道,“那真是辛苦大家了,如初,成亲那日记得请阖府吃喜酒。”
“不辛苦不辛苦。”老嬷嬷面露喜色,神态更是恭敬,“不过这府内到底还是有不少贵重物件儿在,郡主看要不要请多几个人守着,前些夜里府内巡夜的人就好像听到了些不寻常的动静。”
“在哪里?可丢了什么东西?”
老嬷嬷想了下,“就在老爷从前住的院子里,不过管家老爷子第二日清点了财物,也没少什么,想必是没能得手,但总归还是怕有个万一。”
世道艰难,自然人为财死。宁颂微只将这事听过便算,又走了几个转角后,便来到宁府祠堂外。
她仰首,看向祠堂内供奉的牌位,好在留府的嬷嬷们都很上心,便是在这样寂冷秋日,桌前的灯烛香火也未曾灭掉。这祠堂从前她便是在府内,次次也要绕着路走,只因每当她犯了不得不罚的错事时,爹爹便叫她来祠堂跪着向列祖列宗思过。
那年她与三公主敬惠在上书苑大打出手后被禁足府内,更是日日都要来祠堂内跪着抄家训,她最怕这个地方了。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主动走入这祠堂当中。
如今宁家只剩她一人时,宁颂微似是恍然明白,父亲训诫她时总提在嘴边的,宁家,到底对她意味着什么。这满堂牌位,都是她宁家的祖辈,这座府邸内的一砖一瓦,是宁家一辈一辈人打下的基业。
可这基业,终究还是要断了。
她就如一枝细柳,独自支撑着这庞大家业剩余的残枝,只消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过,便会摇摇欲坠。
宁颂微缓缓跪在蒲团之上,以无比的虔诚恭谨,看着父亲的牌位,心中想道,爹爹,女儿终究还是要嫁人了,本以为,成亲那日定有您相送,没曾想到,这竟也成了奢望。您在世时,女儿顽劣不听管教,到如今,想听一句您的责骂都听不到了。
香案上青烟袅袅,牌位静立无声,她闭上眼,听到心底空洞的回声。
逝者已矣,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黑白分明地眸底划过寂寥笑意,她起身,盈盈立在桌前轻拂过牌位上的刻字,终是转身。
屋外又起了绵密雨丝,如初等在门外撑开伞来,宁颂微正欲迈出祠堂前,身后蓦然传来清脆地一声“啪”,好似从前无数次,父亲手中的戒条打在掌心一样的声音。
如初望着她的身后,讶然犹豫喊了一声,“小姐……”
门口一同等着的嬷嬷结结巴巴,“这……怎么好端端的……”
宁颂微回首望去,一众齐整摆放的牌位中,放在最下面正中央,父亲的牌位,正面朝下倒在桌案上。她怔然望着,良久,眉目温柔,眸底水雾氤氲而起。
***
青阳郡主成亲一事,给长宁城的百姓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单是那英俊年少的穆清风穆将军便够城内怀春少女们议论不止了。宣明帝对此倒是乐见其成,还在朝堂上几次打趣穆清风。只因城内少女为他分为了两个阵营,一派觉得他配不上郡主,以他的出身,换成是女子,便是去做寻常人家的小妾都难,怎么换做男子便能平步青云;另一派则是觉得他战功卓绝年少成名不说,本人也俊美如铸风华无量,配郡主绰绰有余,毕竟那郡主,也不少恶名缠身。
总而言之,这场亲事成了这一年清秋时节里,人人念叨的盛事,哪怕百姓也指望着,这喜事能一扫这一年以来笼罩在长宁城天上将散未散的乌云。
九月初时,城中御街朱雀大道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挂满了红璎珞,东大街两侧的桑槐,更是十里红妆,风起时,红绸漫天,望不到尽头。
宁颂微到时便在将军府由陆承送着出嫁,自朱雀主街巡礼一圈后送往宣明帝此前赐给穆清风的新邸。一切章程都由朝中礼官反复推敲后定下,宫中专门侍候妃嫔的一等嬷嬷被派来陪着宁颂微一次一次的熟记,宫里的嬷嬷严苛至极一步都不能走错,惹得她心烦意乱便是躺下也在梦里反复练习。
离大婚还有两日时,嬷嬷破天荒的将宁颂微一人留在屋内,板着身子垂着眼道,“后日郡主便要嫁入将军府了,今日便是成亲前老奴最后要教给郡主的。”
宁颂微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嬷嬷快些讲吧。”
“老奴要讲的,是成亲当夜的洞房之礼,以及……”
半日闭门教学下来,老嬷嬷离开时,如初走进屋内见宁颂微坐在桌前,手中扇子一开一合,人倒是在出神。
“小姐?”
“啊?”她似是被吓了一跳,直起身子来看如初,“何事?”
如初笑着递上一块暖帕,“小姐额头好些汗,想必是累了,不如去躺一会吧,如今便只等着后日了。”
她不自在地牵了牵唇角,拿过帕子擦着掌心,脑中挥之不去嬷嬷方才说的那些话,从前倒是在话本子上得窥一隅,如今真落到自己身上了,多少还是有几分羞赧,她恍然想,不知道有没有去专门教阿穆这些事。
如初走去铺开床榻,一边道,“不知怎地,越是快到日子了,这心里越是有些七上八下。”
宁颂微轻轻笑,“嫁人的不是你,你七上八下什么?”
“可不是嘛小姐,”如初将扫把放下,转身过来替她解开发髻,一边蹙眉道,“大约是替小姐你紧张吧。”
陆将军府中紧锣密鼓的核对成亲当天章程的同时,穆将军府内却在布置好喜房后再无动静。府内的老管家很是焦心,这场婚事可谓是极其瞩目,届时又是将军府第一次开府设宴,要来不少权贵,围观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可他数次请示将军,后者只是淡淡道,“不必铺张。”
老管家次次腹诽,果真是野鸡变凤凰,一股小家子气。
可将军不懂,他这个做管家的,可不能不上心,于是在这日晚饭后,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明日婚前最后一日,都要将能置办的东西都尽量置办齐全,为此,他晚饭时还喝了两杯酒给自己壮胆,好去将军那里陈述利害,最重要的,便是要到银两。
穆将军书房熄着灯,他一般会忙到很晚,夜间也不允许人打扰,今夜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老管家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将军就寝的屋子外,许是知道后日要操劳一整天,穆将军已然就寝屋内也未亮灯。他当真是迫于无奈,在门外走来走去后,重重叹了口气,上前敲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