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余孽叶一一 第1章 覆国

烽火的余烟还未燃尽，不曾想仅一夜之间，晟国已经易主，昔日的繁华和安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

听闻坊间传言，胡不为带领造反的军队，于昨夜攻进皇城，屠尽宫内皇亲，现下正在百官家中大肆杀虐。

好冷，叶一一吸吸鼻子，朝掌心呵了口热气，跺跺脚，又从路边已经冻僵的尸体上扒下一件麻衣，套在自己身上。

衣裳相当单薄，上面还有几个大窟窿，虽然保暖作用不大，但起码能够抵御住刀锋似的寒风，让她能在这个冬天短暂地苟下去。

随即她又摸了摸身上的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是她的全部家当。

活下去，逃出去，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想法。

此前连下了十多日的雪，叛军已围城十余日，锦东城中已弹尽粮绝，铺天盖地的雪笼罩着这座城市，死一般的寂静。

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和像她一样逃难的人们，如蝼蚁般聚集在城墙脚下，她窝在人群里，根本不起眼。

可她不满足于此，想要探听一些消息。

“军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见有一队巡逻士兵迎面而来，叶一一上前，低伏在那人脚边，摇了摇面前豁了个大口陶碗。

碗是她从一个小乞丐那里捡来的，原主早已登上极乐。

来人冷漠地睨了她一眼，用脚将她踹开：“哪来的叫花子，滚蛋！”

叶一一内心窃喜，看来她伪装得很好，起码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如此这般，谁能辨她是雌雄？谁又能知道她是前朝尚书？

她同时也确定，城门虽锁，胡不为暂时没有屠城计划，不然她一个小叫花子，叨扰到军队里面的士兵，怎能活命？

要是被杀她也没有怨言，她不信自己不信鬼神，她信命，从九年前就开始相信，而今也是深信不疑。

她，叶一一，二十一岁，号称是晟国最年轻的户部尚书，此刻正在卷款潜逃。

想来也是滑稽。

叶一一崩溃，她一觉醒来，晟国亡了。

胡不为带着起义的军队发动夜袭，半夜就已经打到皇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叛军进城后，立即封锁城门，城内到处都是流离的百姓。

彼时她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慌乱中丫鬟雁灵摇醒她，叮嘱她快跑，她本来没在意，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雁灵不死心，又喊了她好几次，叶一一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当即下令让府中的家丁和丫鬟收拾金银细软逃走。

叶府众人都在锦东城有家有口，这危急时刻，他们自然要顾全家人，纷纷躲回家中。叶一一倒是不怕，她孤家寡人一个，大不了就是一死。

丫鬟香柔极力邀请她一同回家，叶一一拒绝，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身上背负着前朝的种种，她不想连累到任何人。

能逃到哪里去呢？想来人多的地方安全，叶一一索性将自己弄得满身是灰，套了件粗布衣裳就混入人堆。

人多口杂，有人在惊恐，有人在埋怨，有人在预言。叶一一一声不吭地混在人群中，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晟国之所以会灭国，与当朝户部尚书脱不了干系。

叶一一在一旁听着，并不作声，只是翻着白眼，废话，二十多岁的年纪，哪有什么人生阅历，她也不知道她这坨烂泥，怎么就被糊上了墙。

再说别人早就儿女绕膝，而她还待字闺中，她的人生进度比同龄人落后一大截，除去她是个尚书这件事之外。

她是庶女，最不得宠的那种，因在家中排行十一，爹娘连名字都懒得给她取，便唤她叶一一。

九年前晟国爆发了一场瘟疫，尚书府众人染疾，因被养在外院，整个叶府独她一人存活。瘟疫过后，晟帝心想，总不能凉了功臣家眷的心，叶家女儿，尚书之女，饱读诗书，肯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你就继承你爹的官位吧。

十二岁的那年，她入驻尚书府，大字还不曾识得几个。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她本就是孤女，势单力薄。若她无权无势这件事被有心之人拿捏，将无立锥之地。

当然，这些都是前话。

出府后她本想探查下情况，彼时胡不为带兵冲到隔壁府上，老远就听到围墙之内传来胡不为正气凛然的声音：“前朝余孽，一个不留，杀！”

是的，她从今早起有了新身份：前朝余孽。

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本来上班就烦，性命还被惦记上了，不过她不在乎，她还有钱，等胡不为安分下来，她就在城西僻静的地方买一处宅子，干点挣钱的营生，做个逍遥散人，安度此生。

至于是做什么营生，叶一一还没想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逃离。

慢慢地，城里的动静越来越小，叶一一窝在墙角等待着，好像看到了曙光。

等胡不为和他的军队在城内安定下来，城门大开，她就可以逃出这困住她九余年的牢笼，叶一一越想越开心，只觉得未来可期，夜里也睡得格外香甜，除了被冻醒好多次以外。

当晚，改朝换代的告示就被张贴至大街小巷，改国号为煜，年号天显。

叶一一伸着脖子驻足在告示前，心里开心至极。接下来，只要等城内一切安定下来，城门打开，她就可以顺利地出城。

有士兵在城内摆摊设点发放救济粮，叶一一自然是不敢去领的，她怕有人认出她来，这样她就会跟她的隔壁邻居一样身首异处，想想就可怕，还是饿着吧。

她不怕死，但她也不想主动送死。

虽然城内秩序慢慢恢复如初，有些小摊小贩开始沿街叫卖起来，可城门却迟迟未开，叶一一捡着别人吃剩的馒头果腹，在心里骂了一遍又一遍“狗贼”。

实在是思虑不周，想着碎银子厚重，她只拿了两百两银票，可如此大额银票难免引人耳目，她形单影只且手无缚鸡之力，不敢冒险。

就在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家中的丫鬟沐雪找到她：“一一，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当真是雪中送炭，叶一一迅速接过馒头塞进怀里，浅浅地道了句谢，就催促眼前人：“你快走，免得被我连累。”

—·—

天显元年，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胡不为用自己的心腹，组建了煜国的文武百官队伍，偏有一地，他迟迟拿不下主意，就是户部诸多官职。

户部掌钱粮，这前晟有多少家底，哪是他们一时半会能弄清楚的呢？必须要找到一个熟悉的前朝人来主事。

“户部尚书呢？”胡不为坐在龙椅上，面露不悦，朝着文武百官质问道。

他记得今早他去叶府的时候，府里空无一人，他并未见到那位传说中十二岁入朝为官的户部女尚书。

他是去劝降的，前朝旧人凡愿意归顺于他的，他都留下了一条性命，反之，杀无赦。

他可不想让他的新国埋下任何前朝的隐患。

按理说他们一攻城就关闭城门，她不应该跑得这么快啊，她肯定还藏匿在城内，如此重要之人，定不能放跑她。

见上朝的文武百官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胡不为大觉失望，索性改口：“尚书没有，侍郎呢？”

很快便有前朝归顺的臣子应答：“陛下，两名侍郎，一名已于一月前告老还乡，还有一人在昨天的骚乱中突发恶疾暴毙。”

“废物。”下一秒，众臣头顶传来胡不为暴怒的声音。

胡不为用双手搓搓脸，以此缓解这么多日来奔波的疲劳：“务必要尽快找到前户部尚书，朕记得她是叫叶……”

朝上有前臣知道，却沉默不敢言，这新王秉性如何尚不知道，强做出头鸟指不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没必要冒这个险。

思绪良久，他终于记起：“叶一一。”

主要是这名字太好记了。

随后又补充：“必要时可以去问问牢里的那些人。”

是的，他并不是传言中那样的暴君，他没有赶尽杀绝，他在牢里留了一些摇摆不定的前朝旧臣，说是给他们时间思虑是否归顺的问题，实则是等牢里艰苦的环境磨尽他们的耐心，等他们乖乖地归顺煜国。

很快，有狱卒传来消息：“牢中有人自称是叶一一的伯父，与她熟识，名叫叶嘉明。”

胡不为疲倦的面上露出微微的惊喜，命令道：“提叶嘉明。”

太好了，只要顺藤摸瓜，找到这个叶一一，前朝户籍、钱税、土地等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叶嘉明乃前朝门下侍中，作为一名谏臣，他与晟帝交情匪浅，这是他为何不降的原因，作为晟帝心腹，如此快便屈于淫威之下，他怕别人笑他没有气节。可他也怕死，才选择了思量数日。

他早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牢狱中的粗茶淡饭食不果腹，狱中苍凉的四壁抵挡不住寒冷，甚至让他生了冻疮。

他怀念家中的那些山珍海味，怀念那些厚实的衾褥，怀念庭院里温暖的炭火，这冷嗖嗖的牢房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了，可他又害怕胡不为因为前朝旧事杀掉他。

他不奢望能有那些荣华富贵，只求能从这牢狱之中出去。

恰逢有狱卒来打探叶一一的消息，叶嘉明立马投诚。

从牢房去朝殿的路很长，叶嘉明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这反贼不会出尔反尔，一探到叶一一的消息便杀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