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浮染如此反应,沉渊有些许发愣,旋即不由分说地便将他从墙角处拽出,说道:“跟我走。”
“走去哪呀?”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出,惊起了沉渊一身的冷汗。他慢吞地回首望去,却见是那魔尊正倚在大狱银门上笑看着他们二人,脚下还踩着方才才为沉渊所解决的狱卒的无头尸首。
“走哪去呀?小渊。”他故作亲热地唤道,可这一声“小渊”落到沉渊耳中便是变作了道可怖的催命符。
他咽了口唾沫,顾不上解释的功夫,便是先行一步召出传送法阵,将面前还未从惊恐中回神的浮染强行传送出去,待做完这一切后才再度正视回魔尊,将眉眼一并低顺下,衣摆也不掀地便是就地跪下。
魔尊亲睹了他所做之一切,可既不出手制止,此刻也不愿叫那跪地之人起身,只将那肤色苍白的手搭于沉渊之肩膀上,俯下身,用哄孩子般的语气问说:“小渊这是作甚?莫不是怕本尊怪罪与你,这可叫本尊寒心了,本尊自是信你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搭于他肩上之手的指尖刺入他的皮肉,再是要坏心肠地再绞上一绞。
沉渊天性沉闷,最是能耐受疼痛,饶是被如此对待,依是撑着一声不吭,连面上之神色也无一丝变化,瞧上去乖顺极了。
“念在四年前你于生擒四方镜主之事上立有大功,此前不久又在歼狐之役中出力颇多,本尊尚可不予追究你今日之过,但......”
听得魔尊将话音一转,再将手自于肩头游至沉渊心口,看似漫不经心地描摹着他内里心肺的模样。
“但接下来的日子,你又该如何向本尊证明你的忠心呢?”
语毕,魔尊脸上有厉色一闪而过,手下一个猛力便是生挖下了沉渊的一块皮肉,伤处距离心脏不过毫厘,怕是再进一寸都能当场要了此人的性命,其间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是......”沉渊咬住舌根,硬是不叫自己痛呼而出哪怕是一个尾音,只顺从应下,而如今他这番狼狈模样恰是讨得了前人的欢心。
“看你抖得。”魔尊掩面轻笑,终是选择放过了此人。
“你可知晓今日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他忽而发问道。
“属下......不敢揣度尊上心意......”
却见魔尊将双手交合叠起,上下轻拍一二,下一瞬便有一黑色巨影自于监牢外黑暗处走出。
认出来人,沉渊不可置信地微瞪双眼,原正是此前为浮染网开一面所留下的那虎族余孽,而他的手中,正捧着一枚染血的火红妖丹,其间所出的妖气,沉渊再是熟悉不过。
魔尊将那颗妖丹接过,放于掌间赏玩。里头隐可见有焚天扇的轮廓,却因主人的誓死不从而叫人奈它不得。
“焚天扇啊......”魔尊感慨说,“这便是你为本尊所精心备下的大礼吗?本尊很喜欢。”
说是喜欢,可他的眼里却难见有一线的喜色。他睨了一眼地下之人,却是当着沉渊的面便就将那妖丹粉碎,后而也不忘“大发慈悲”地将掌间碎末撒于他之面前。
“可惜明珠蒙尘。不能为本尊所用之物,再是如何美丽又有何用呢?”
一个弯身,他用右掌轻拍沉渊的面庞,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你觉得如何呢?小渊。”
......
沉渊将浮染传送至了一处竹屋前。
多年不曾见过日光,哪怕那抹暖阳只是透过层层林叶漏在了他的睫上,却依是灼得他难以开眼,只好用那破败不堪的衣袖掩面遮挡。
漫步竹林之中,浮染只觉恍若隔世,可不待他心生悲慨,萦绕于鼻尖的那挥之不去,久不得散的血腥气却是叫他的心再度提起。
他原只当是因自己太过肮臭,这才玷污了如此美好之一片秘林,可待见到屋前那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的花圃时,神志回笼的浮染才是鼓起胆,颤着手将那半掩着的竹门给全然推开。
可门后的一幕却是叫他肝肠寸断,毕生难忘。
单见浮湘正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满身的青紫,蔽体的衣裳也为人粗暴地撕得粉碎。
浮染尖叫着跪坐到妹妹身前,将她的上半身托起,叫她好依偎在自己怀中。
谁料浮湘却是一息尚存。她挣扎着睁开眼,两腿下意识的因痉挛而抽搐着,发觉自己正被人抱在怀中,眼底满是惊恐。她扯着她那嘶哑的嗓音无望地喊叫着。
浮染将她搂得更紧,不叫她再动弹,满面泪水,只能魔怔似的跟着叨念说:“是哥,是哥,是大哥来了,大哥来救你了。”
兴许是听进了“大哥”这两个字,又或许是因为再又听到了梦里那熟悉的声音,浮湘终于不再叫唤,可却是用手不止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喊说:“好疼!好疼!哥,我好疼啊!”
浮染握住她的手以阻止她自我摧残的动作,将体内为数不多的最后妖力自其间往内里输送,可无论他所做如何,浮湘却依是一个劲地叫唤着疼。
“疼!哥,我真的,我真的好疼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俨然是一派死相。
“哥,哥有办法。小五,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着大哥,大哥能救你。”说着,浮染便是将妖丹自于体内释出,可不待他做出反应,掌中之手却是轰然垂落。
“小五?”浮染张大嘴巴,轻摇着怀中之人,可无论他此刻再是如何呼唤,回应他的都只有那源于至亲之人渐冷的体温了。
“小五,阿湘...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别睡,你理理哥,你再理理哥好不好。”他语无伦次地念着,胸腔之间传来锥心刺痛,而他早已泣不成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浮染喊着,吼着,唤着。
无助的,绝望的,撕心裂肺的。
他将那冰冷的尸体搂紧,双膝跪地,一下又一下地磕着,祈求着神迹的慈悲莅临。
“谁能,谁能救救我的妹妹!”
“求求了,谁能救救我的妹妹!”
“谁能救救阿湘!谁能救救她啊!”
耳畔回荡有他凄厉的哭声。
除此之外,再无旁物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不知哭了多久,浮染呆愣着将浮湘的尸体抱在怀中,双眸空洞,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他替妹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再替她梳好了头,擦净了面上的血迹,叫那僵硬冰冷的身躯再度依偎在自己身前,自欺欺人地妄想着一切尚未发生。
他还是不可一世的狐族族老,而他的妹妹,不过是玩累了,正娇气地要靠在他的身上睡觉。
日薄西山,看向怀中之人,嘴角扯出一个麻木的笑,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大哥带你回家。”
我们回家。
殊不知,他早已无家可归了。
战旗垂地,断铠碎甲,昔日温馨之故园,于纷飞的战火下变作焦土一片。
他看过压在瓦砾之下的残肢断臂,那是他的血亲,师长,好友,以及......本该受他所佑的数无胜数的狐族妖民。
步入狐王宫前,忽而有一滴血水自于头顶滴落,恰触及了他的鼻尖。
浮染将头抬起。
那是他的三弟。
浮浔的头为人斩下,正钉在了殿门之前。
浮染对上了他那死后尚不待阖上的双眼。
死寂。
殿内,他见到了才刚化出有人形不久的五弟,浮漓。
他那清透的醉人蓝眼眸为人生生剜下,唯余两个黢黑的血色窟窿,将他那本该俊朗的面庞衬的诡异无比。
比旁的人幸运,他还能留有一息尚存。
而这一回,浮染用自己的全部妖力为代价,成功救下了他。
“是你吗…哥?”悠悠转醒的浮漓将手伸出,抚上前人的面庞,一寸寸的细致摸过,失了双眼,他只能借此认人。
“是我。”浮染覆上他的手,攥得生紧,似是想将自己的体温也一并分与他,只怕当时小妹之悲剧重演。
“快...走......”他听见浮漓如是说道。
“他...骗了我们。我看见,是他...杀了三哥,还有五哥......”他艰难地开口说 ,昏沉的大脑叫他随时可能倒下,可他不能,他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有机会再度醒来,他还有未尽之言要同兄长讲。
“我…一直相信着...相信着你会来找我...哥......”
“快...走......”快走,别回头,别再看,快走。
言毕,他将头一歪,身体软了下去。
浮染只觉呼吸一滞,忙将手置于浮漓鼻下,在确认他只是因力竭而陷入昏迷后,终是沉下了一颗心。
负上幼弟,他独自一人,将族亲安葬。
生于喧嚣,归于幽寂。
无人知晓他去往何方,亦或许,早已无人在意。
同四方镜一起,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过往。
连带着所有的荣耀,骄傲,辉煌。
真正的狐王浮染,早死在了那无底的牢狱深渊。
活下来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只,
一无所有的,
妖狐,
而已。
今天将太奶奶下葬了,老人家是寿终正寝的,走的很突然。记得上回去见她还是端午,她笑着要给我塞了一篮的小番茄,时间分明过去的不算久,可我已经忘了那番茄的味道,正如太奶奶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也开始渐渐淡去,模糊了。过两天就是中秋了,本来该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但太奶奶太爷爷都去了,想来往日几家相聚的日子也再难有了。今日午后,从葬礼那压抑的氛围中脱身后,我恍然记起网上曾有一言,“其实我们这一生已经和很多人见过最后一面了”,不曾想端午那一日却是我与老人家所见的最后一面了……太突然了,用我母亲的话说,早知如此,应当多去看看她,可每次决定要去看望时,又总会因各种理由而搁置。可惜,可惜世上没有早知,更没有如果。细细想来,人活着也就这么一辈子,很多人,很多事,错过了也真就再也不在了,如果家中有年纪大的长辈,有空请多去看望吧。小番茄的味道记不得了,幸而,我还能记得太奶奶所住小屋在每逢饭点时升起的袅袅烟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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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妖族秘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