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在比现在要早得多的季节,天气还挺冷的时候,陆含青的骨髓配型陷入了接连失败的绝境,有血缘关系的亲族都试了,都不成功。骨髓库中,也久久没有配对成功的消息。
电影宣传期结束回到京安后,宋夏宜第一时间去了医院探望,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了配型一再失败的事。那天中午,她和在医院实习的孟熙文一块吃饭,详细问了陆含青的状况,闲聊过程中,意外得知自己竟然和她血型一致。她问孟熙文:“血型一样的话,是不是可以捐骨髓?”
“要进行HLA配型检测——你要……你外公不会答应的。”
宋夏宜仿佛没听见,像被希望之光照耀般追问:“配型成功就可以捐是不是?”
“非亲缘配型的成功率很低……我不知道,血液科我不了解——”
“你了解!你了解的熙熙,告诉我啊,人命关天的事。陆含青还那么小!万一呢,假如我真的可以救她呢?我要做什么?抽血去检查?”
当天下午,她就瞒着外公外婆抽血做了初配检测。
医生带来好消息时,宋夏宜久违地在陆屿桥的眼睛里看到了光,亮闪闪的,混在激动的不可置信的眼泪里。假如没有看到他的反应,宋夏宜也许没有后来那么急切,她不想陆屿桥再难过,她觉得陆屿桥遭受的打击已经足够多,而且就算陆含青再不喜欢自己,她也不愿意看着生命枯萎凋零。
说服外公外婆的过程并不简单,夏卫平几乎是连考虑都没有的就坚决反对,覃悦笙起初也不同意,甚至还反过来劝宋夏宜,说再等等,骨髓库一定会有消息的,而且国外也托人去找了,世界那么大,一定能找到适配的骨髓的……宋夏宜听不进去,她是铁了心的要去做移植检查的。她说,外婆你去看青青了吗,她特别特别瘦你看到了吗,没有力气说话,也不再笑了,她才12岁……外婆,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12岁的孩子受这样的苦呢……
覃悦笙眼睛湿润,说别说了,别说了乖乖,青青她不会有事的,再等等……我们再等等,等实在不行了你再去……
夏卫平马上厉声吼道:不准她去!
宋夏宜哭起来,“外婆,你想想青青她奶奶啊,你能看着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她撑不住的,这种事情,没有人能撑得过第二次的……”
“可是啊,”覃悦笙给她擦眼泪,“外婆也害怕的,外婆不要你出一点点事,不然……我也撑不住的啊夏宜。”
宋夏宜的身体太差了,差到夏卫平和覃悦笙担忧不已。那是生来的体弱,自小便毛病不断,老两口养在身边十来年,好容易养得这样大了,怎么敢让她去做任何有可能伤害身体的事。
宋夏宜哀求:“我问过医生了,骨髓移植对身体没什么影响的。”
夏卫平拒绝相信这样的话,在宋夏宜的健康问题上,他并不十分信任医生乃至科学,否则那些人早应该用他们的知识治好他的孙女了,他们甚至都搞不懂宋夏宜体质差身体弱的原因。
宋夏宜焦急地求道:“我们一起去医院问问好不好?或者我打电话给马特叔叔,我现在就打好吗?”
换覃悦笙来求她:“别说了夏宜,别再说这件事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晚上,在医院等得心焦的陆屿桥再也坐不住,趁夜回了沐湖湾。他给宋夏宜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做检查。
宋夏宜说你再等我两天,我在劝我外婆了。
陆屿桥原来打算当面请求她的,但听了这话立马不敢再追问,他差点忘了宋夏宜体质虚弱的事。巨大的恐惧在他心里蔓延开,那是飘摇的最后一点烛光即将被吹灭的恐惧。
宋夏宜在电话里很着急地问,你还好吗?你怎么不说话了?
陆屿桥哑着声音说我没事。他怎么会好,她的问题他应该怎么回答……
宋夏宜安慰他:你别怕,相信我,我会去做检查的,一定会。
在过去及以后的全部时光里,宋夏宜答应过陆屿桥的所有事情,她都做到了。
她去找外婆谈心,她说外婆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刚回国那会儿啊,普通话说不好,好多词也不会说,常常被同学奚落嘲笑的,你知道吗外婆,好多次都是陆屿桥帮我的。
她说外婆你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吗,老爱笑,可可爱了,又热情又善良,冬天的时候他常常给我带热豆浆,红枣味的特别甜,和外婆你做得一样甜。
外婆你知道吗?他很久不笑了,叔叔阿姨出事后,他就不笑了,现在含青又生病……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快没有亲人了。外婆,他好可怜。他比我还要可怜……
覃悦笙一个字不想听,想方设法地躲她。可还是一次次被她找到,她搂着外婆的胳膊,脸埋在外婆的颈项处撒娇,她说我好喜欢他的,从小就喜欢。我喜欢他,不想他难过,不想他可怜,我想他开心想他笑,我帮帮他,好不好?
外婆,你帮帮我,好不好?
最后,覃悦笙联系了宋夏宜在美国的医生马特,得到了骨髓移植虽然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但大部分情况都能自行恢复的解答。
这其实不能叫覃悦笙安心。可这期间她又去看了陆含青,正好看到那孩子持续高热到口腔感染的痛苦模样。她在刹那间开始心软。
在夏卫平抱着宋夏宜身体状况不好移植检查不可能通过的侥幸心态中,检查不可思议地通过了。他忍受不了老友的含泪感激,心情复杂地看着病房里欢欣不已的宋夏宜、喜难自禁的陆家二老以及沉默不语的陆屿桥。
陆屿桥的沉默来自覃悦笙的托付。就在宋夏宜去做一系列检查的过程里,覃悦笙找到陆屿桥,坦白诚恳地说清了自己的担忧,她说夏宜身体一直不好,虽然医生告诉她捐献骨髓对健康没有什么损害,但她不知道是不是会有其他不明显的不可逆的或者现代医疗水平发现不了的伤害,她说夏宜父母离婚后早已各自有了家庭,除了他们两个老人夏宜没有其他亲近的人可以倚靠,她问如果夏宜帮助了青青,那你以后也好好照顾她可以吗?
陆屿桥一下听懂了覃悦笙的意思,他对覃悦笙作出保证:“我会照顾夏宜一辈子。如果她愿意,我会和她在一起……以后结婚也可以。”
采集干细胞的过程很像抽血,时间也不长,这和宋夏宜想象中的捐献骨髓的过程很不一样,她以为针头要插入骨头中,想到的时候觉得很吓人。
外周血采集的前五天,她开始打升白针,第一针打完,她很快出现骨骼疼痛的症状。她不敢让外公外婆知道,偷偷去问了医生,得知这是升白针在少数人身上会出现的不良发应时,她的心脏开始突突地跳,好在之后症状没有更严重,大概十天后,骨痛的感觉消失了。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骨痛的事,外公外婆她不敢,陆屿桥她没见到。因为陆含青开始移植手术前的进仓预处理了,她会经历全身白细胞被全部杀死的类似大剂量化疗的过程,在输入造血干细胞之前,她会一直处于免疫力极度低下的危险状态。这个阶段,陆屿桥当然半步不敢离开。
二十岁的宋夏宜还没有像之后那般很习惯独自应对各种情况,所以那几天她因为害怕非常不安,对外婆表现出了异常夸张的依赖。撒娇,要抱,要外婆一步不离地待在她身边。
覃悦笙揽着她晒太阳,问:“夏宜啊,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他很好嘛!”宋夏宜说,“我希望他可以开心起来,像以前那样。”
陆屿桥真正开心起来,是在陆含青手术成功、顺利出仓再转入普通病房,瘦脱相的脸上终于一点点长出血肉后。陆含青慢慢有了气力,开始变着法儿的提着奇奇怪怪的要求要这要那时,陆屿桥都欢欣地答应了下来。
纪尔希来探望,对陆含青被娇惯得愈发离谱的性子很是看不下去,问陆屿桥:“她要星星月亮呢?”
陆屿桥:“那也摘得。”
纪尔希没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很无奈地说:“你家这姑娘精明着呢,小心以后惯得收不回头。”
一语成谶。陆含青是个十分懂得恃宠而骄的孩子,知道家里最惯着自己的是她哥,知道好多事情只有在她哥眼皮底下干才能没事,所以她大部分挑衅宋夏宜的举动,都选择她哥在场时才做。
陆屿桥的后悔来得很迟,当他意识到应当阻止陆含青对宋夏宜的攻击时,她们早已彻底休战。
这是后话。
陆含青对宋夏宜长达十数年的针对,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加速期,是在她出院在家休养的那段时间。
起初,得知是宋夏宜救了自己时,陆含青对她当然非常感激,虽然感激当中带了些别扭,毕竟她生病之前就讨厌就不喜欢宋夏宜,谁叫她总是来找她哥的呢?天底下哪有自己没哥哥就去抢别人家哥哥的道理呢……可不管怎么说,是她捐骨髓救了自己一命,那就是救命恩人了,电视剧里对待救命恩人是连来生来世都得做牛做马报答的。
陆含青报答救命恩情的第一步,是在对待宋夏宜的态度上做出了改变,尽管这让她们其后相处的每一个时刻都变得格外尴尬,但是双方仍在努力地忍耐、适应着。
要不是那年秋天的一个寻常傍晚,发生了些不寻常的事,她们俩或许早已经习惯了好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