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海上 第33章 33

晚上在老宅那边吃了饭，回到家，宋夏宜才想起来居然又忘了拿助眠的药，暗自懊恼，心说要不来点酒，醉了或许就能睡了。

正纠结着，看到桌上空礼袋的陆屿桥突然问：“礼物，现在给我吗？”

“……那你等一下。”他主动开口要，让宋夏宜感觉挺意外，趁他去倒水的功夫，她上楼拿来一个略有些大的橙色纸盒。

陆屿桥惊讶，“这么大？”

宋夏宜笑，“来看看。”

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两张唱片一张CD，封面有些陈旧，但保存十分完好，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第八交响曲》和《第二圆舞曲》，陆屿桥没有收藏到的罕见版本，他把唱片小心地放回盒子里，开口时声音都变得颤，他问：“哪里找到的？”

“在威尼斯参加电影节期间，偶然听人推荐了一家唱片店，店里看到这个少见的肖八，我问店主还有没有其他，他又找出来另外两个给我。”

她有些忐忑地问：“喜欢吗？”

陆屿桥说喜欢，此刻已经是头都抬不起来，手指停留在唱片上。她的礼物太用心，使得那个戒指更像一个笑话。

肖斯塔科维奇，这个世界除了她，还有谁注意到他偷偷延续了母亲的爱好，留恋在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世界里。

“要不要现在听？”宋夏宜问，跟着马上又说：“对了，我得收拾行李箱，先上去了。”

说完端着水杯就走开，心里还在为刚才脱口问出的问题后悔，见他满意于是有些高兴得忘乎所以，所以一时忘记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从来只是他一个人的心灵桃源。

结婚第二年，她送过一张肖七唱片给他，他也很满意，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听了半天。当时她还不太能接受自己不被允许进入他的世界，愣愣地留在书房门外傻站了好久。

后来，她已经很懂他了，他的一些习惯、喜好，有着他所爱之人的影子，早餐喝粥是他父亲的习惯，肖斯塔科维奇是他母亲的喜好，近乎怪异的执着，是他拒绝遗忘的仪式感，谁说陆屿桥不懂形式的意义。对那些他珍爱怀念的人，他总是表现得比谁都要长情。

回房的路上，宋夏宜突然好奇，不知道他的哪一项习惯或喜好，是自虞海心身上延伸出来……

捧着唱片的陆屿桥，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疑惑自己为什么最近看到了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事情，包括刚才她几乎可称落荒而逃的离开，应该是怕再次被拒绝吧，所以不等他回答就自己先回避。还有她似乎很早就开始失眠，但他直到她这次回家才发现，再来就是她在这场婚姻里的一退再退，那些有迹可循的不讲委屈不提要求不发消息，她在他身边慢慢地褪色。

她在异国他乡工作、生病，还不忘给他买礼物。

而他当时做了什么呢？被曝出来带给她伤害的新闻？

脑海的混沌牵动了心中的歉疚及不安，他立刻站了起来朝卧室跑去。宋夏宜坐在沙发上叠衣服，身旁放着几件没收拾的卫衣和厚外套，柔柔的灯光照着，她好看得像一幅卓越的画。

陆屿桥险些不敢惊动她的平静，但她转身拿衣服时还是看到了他，微觉诧异地问：“怎么了？唱片有问题吗？我在店里听过，音质很好……”

“不是，不是唱片的事。”

宋夏宜心说不是就好，低头继续去整理衣服，她不喜欢冷冷的天气，所以厚衣服多拿了几件，一边叠一边估摸行李箱的容量。

忽然之间，陆屿桥走到沙发旁，开口说：“我们谈谈。”

谈谈？

以往以谈谈二字开头拉出来的，可从来没有过什么好事，要么是他对她的连番要求不堪忍受了，要么是他不想再听她说爱说喜欢地表白了，要么就是她哭得太厉害他不愿再看了，他说我们谈谈，说不要等我困了就睡说找别人帮你对词我有点累，说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话，说能不能不哭。

她都有一一答应下来。

所以今天，他又要谈什么？

没有让宋夏宜猜多久，陆屿桥说：“被拍到上新闻的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聊过。”

宋夏宜身形一僵，又在叠手里的牛仔外套，太大一件，她怎么都叠不好，只好颓丧地撒开手，抬头看陆屿桥，“好吧，你说，我现在有时间听。”

陆屿桥说：“不是新闻写的那样……”

总是一样的开头，宋夏宜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心说接下来必然又是同学聚会、偶然遇到这样的说辞。

果然，陆屿桥说：“言修订婚那天我碰到虞海心，她说想进电视台做新闻主播，后来邵东那边也说有意要请她去京安卫视，托我问她意见，才有了那次同学聚会。之后又遇上，是凑巧，我回沐湖湾找施煦正好看到她，她说约了人在咖啡厅作采访。”

宋夏宜心想，我得往下接什么呢，必须得聊吗？这个话题应该是这么样聊的吗？

陆屿桥又说了句：“她好像一直在做自由撰稿人。”

“是吗？”宋夏宜苍白回应道。

陆屿桥没听出宋夏宜语气里的不对劲，继续说：“那天她是采访郭阿姨，为前段时间的拐卖妇女案咨询专业人士意见——”

“上次去电视台录节目，我碰到虞海心了，也聊了一会儿。”宋夏宜出声打断了陆屿桥的话，不想听他喋喋不休地讲虞海心，怎么能想到他要聊的居然不是她以为的哪怕显得千篇一律的解释，而是他对虞海心的处处关注呢，难道他以为她会对虞海心在做什么感兴趣吗……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出来的话在表达着什么。

陆屿桥愣了下，难得神色微露紧张，问：“聊了什么？”

宋夏宜花了十来秒说服自己不必在意他的紧张，告诉他说：“没聊太多，聊了你们当初说好一起去哥大的事。”

“那件事……”陆屿桥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但宋夏宜很快又问：“为什么会是哥大？”

“……是她定的学校。”

意料之中的答案，不过宋夏宜还是觉得精神马上要崩溃，可她还能维持着好好坐着的姿势，甚至手里还在叠卫衣，袖子叠进去再折出来一半，另一边需要重复一样的动作，她像机器人一样叠好了一摞整齐的衣服，伸手去够行李箱。

陆屿桥皱着眉看她忙碌，在想聊天的方向怎么会走得这样偏，他原本只是想解释，但最后说出来的话为什么都变了味道，他想说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他陷入自我怀疑，内心一遍遍问自己，想说的话到底是什么。

宋夏宜放弃继续在陆屿桥的眼皮底下收拾行李，抬头说：“坐下再聊会儿吧。”

直觉告诉陆屿桥不能答应她，可她眼神坦荡得几乎引人沉沦，便鬼使神差地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宋夏宜先是朝他笑了一下，然后去拿面前的水杯，半杯茶喝掉，她才终于斟酌好语言开口道：“小学的时候，我妈逼我去学奥数，我学不来，每天都烦躁得很想逃课，但是我不敢，怕我妈不高兴，只好硬着头皮学……学得实在太勉强，一学期下来也没学到什么东西，记得我妈非常失望，气得快有两个月没回过家看过我。”

这事陆屿桥有点印象，在夏锦南严厉对待宋夏宜的诸多事件里，算比较不起眼的一件。

宋夏宜说：“这段时间我老想起这事，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时被压着学习成天想逃避的心情，我就想，是不是这几年，你就是这样的心情。”

陆屿桥嘴唇要动，宋夏宜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马上又说：“想到万一你也是这种心情，我就觉得很抱歉……挺内疚的，想过也许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但羞愧得我总是很难开口。其实最近，我的睡眠不是太好，因为经常想起以前，我也正好认真反思了一下，认识到自己有一些事情做错了，比如当年你问要不要在一起，我就应该拒绝，或者至少问一问你原因……七月份在平楠，有一天傍晚突然下雨，雨丝很密很密的那种，像丝线一条条垂下来，和京安的雨完全不一样，当时我拍了视频想要发给你看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视频没发出去就翻起了和你的聊天记录，好震惊，几乎全是我发的消息，有的没的乱七八糟，没有几件正事，我就感觉有些吓人了，心想我怎么可以这样打扰别人的生活呢……”

“不是……”

“不是什么？”宋夏宜问，又自答：“挺烦人的我现在知道了。有两年我工作不多你还记得吧，不愿意拍戏，喜欢在家里，喜欢和你说话，你不耐烦听的时候我还会伤心……后来忙了不常在家，就是那时候我开始频繁给你发消息，我心里有数，知道你再不耐烦我也看不到听不到，至多就是你当看不见那些消息……我明明知道发什么你都不会看，还是克制不了地要发。以前还是太自我了……”

她说的不完全对，陆屿桥细细一想能想起来，她的消息从很早开始就不密集了，她说的频繁是在她拍那部结果惨败的电影期间，那是他们结婚之后她第一次长时间离家外出工作，每天要发很多条微信，确实几乎都是细碎无聊的话和什么都拍的照片，但是这部电影之后，她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消息大幅减少，再发来，也不再是一日三餐什么琐事都有的了。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分享，可那时也是真的提不起一丁点兴趣。她看着是美丽或可爱的事物，在他的眼中一片黑白空洞，她的感悟于他而言一样隔着千山万水，很多消息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他无法产生共鸣的心情。

宋夏宜已经开始想到哪里说哪里，这些她从来没能说出口的话像开闸泄洪般自然奔涌了出来，她说：“以前还很幼稚，一直想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不顾羞耻。之后不说了，不说了才明白我的心意其实你当然都知道。回头想想，你拒绝听，或者沉默，都是很明白的表现，只是我那时候没有看清。”

陆屿桥再度沉默，去想她以前说爱说喜欢的模样，想不起来，印象里只有自己很烦躁地要她不要再说，她的表情迷迷蒙蒙看不清楚。

被埋没的旧事一旦被惊动，立马像章鱼的触手死死将人缠住，往事一一浮现，宋夏宜痛苦地告诉陆屿桥：“曾经我对我们的婚姻有着很美好的想象，我期待能够给你给自己一个幸福快乐的家，我想象过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

她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曾经有过的想象，她不知道还可以跟他一起做什么，他们何曾又有过什么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