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夏宜连忙转身趴到护栏上往下看,看到下方是黑乎乎的海,心跟着就沉了下去。但她不甘心不死心不相信,又回身低头看甲板,弯着腰在脚下在周围一寸寸寻找。
“找什么?”陆屿桥问。
“戒指。”宋夏宜头也不抬说,“戒指掉了。”
陆屿桥立马站直了身体,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跟着她一起低头去找。
约莫十分钟后,陆屿桥揽住了宋夏宜的腰,制止她慌张地继续要找的动作,说:“别找了,这里没有。”
宋夏宜挣了两下没挣脱他的手,人却立马冷静了下来,跑到甲板上原先站的地方,迷茫地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轻轻“啊”了一声,才说:“那是掉海里去了啊。”
陆屿桥显然惊讶于她的反应,她竟然那么迅速就平静了下来,虽然目光还在依依不舍地盯着游艇经过的海面。夜色中镜面一样风平浪静的海面。
她的表情一如海面平静,陆屿桥忍不住想,她的心呢?难道也这样平静?
这时,他听到宋夏宜说:“我还说你会把戒指弄丢,结果……”
她竟跟着轻轻笑了一声。
她说:“早知道还不如不戴了,起码不会丢。”
陆屿桥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在跟着她的话颤动,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斟酌一番却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语气,安慰吗,她并没有表露出难过,她的语气听着只是在遗憾。
她说:“就是戴得时间久了,这样……有点不适应。”
她摆弄着手指,依然在看海面。
他看到她的睫毛像突然被雨打到的蝴蝶翅膀,拼命在闪动。
他忍不住说:“我们再买个一模一……”
“屿桥,夏宜——”
荣显站在楼上叫他们,招手要他们过去。
宋夏宜先动了脚步,走在陆屿桥前面往楼梯去。陆屿桥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好几秒,才跟了上去。
楼上是茶室,沙发座前的小桌上有各式水果,也有酒。宋夏宜觉得此时此刻自己需要喝点酒,便坐到了沙发座上,陆屿桥很自然地被安排到了她旁边。
荣显说游艇正在往赫瓦尔岛开,问陆屿桥接下来几天打算去哪里玩。
陆屿桥说主要看陆含青,大概就在斯普利特周边。
荣氏夫妇便说了几个斯普利特周围可以游览的景点。
另一边,哄了半天也没成功入睡的龙凤胎此刻又玩闹上了,小姑娘黏黏糊糊地腻到了宋夏宜身边,没一会儿就发现她手指上少了东西,嗯嗯啊啊口齿不清地发表疑问。
结果引来了陆含青和荣嫣的注意。
荣嫣不知道那是结婚戒指,好心替小姑娘翻译:“夏宜姐,小宝问你戒指呢。”
宋夏宜低头跟小孩对视,逗她说:“变成星星了,海里面的星星。”
旁边大几岁的小男生是个明白人,他说:“海里没有星星。”
宋夏宜说:“有啊,天上的星星映在海面上不就是吗?”
小男生放下了手里的游戏机,用带着遗憾的眼神看宋夏宜,认真告诉她:“那是假的。”
宋夏宜像被烙铁烫着一般的心疼,勉强撑着露出一抹笑,应和道:“是啊,那是假的呢。”
陆含青刷地站起来,惊动了在和荣显聊天的陆屿桥。陆屿桥诧异地看过去,只看到她异常怪异的表情,像是要哭,又像很生气。
荣嫣忙问她:“怎么了?”
陆含青意识到不妥,小声道:“我相机落下面去了,我去拿一下。”
说罢脚步匆匆地离开。
荣嫣嫂嫂见宋夏宜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担心她喝醉要不舒服,把桌上的果盘往宋夏宜面前推了推。她坐得远,胳膊伸了最长,也只把果盘推到陆屿桥那边。
陆屿桥发觉后,看出了嫂嫂的眼神示意,一边接过水果,一边低声凑到宋夏宜耳边问要不要吃点。
荣夫人正巧看到这一幕,挺高兴地感叹:“屿桥和夏宜感情真好!”
一语惊醒了桌上明白一切的四个人,李纪二人自然不吱声,宋陆只好礼貌微笑。
荣嫣突然兴奋地开口:“屿桥哥,快问快答,夏宜姐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
“……芒果。”陆屿桥想起两人刚结婚的那段时间里,宋夏宜常在他身边念叨的一些事情,那时候她总是很固执地想要让他了解并记住她的喜好,她说过好几次,说我最喜欢的水果是芒果,记住啦,以后吃到好吃的芒果要帮我带。以前他觉得无聊幼稚,幼稚得几乎烦人,然而回头看,才发现那段时间其实非常短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契机导致,突然一日起,她就再不会那样反复念叨。
荣嫣“哎”了一声,说:“早不是啦,夏宜姐去年生日会上说小时候最爱吃的是芒果,但是后来有一年吃得特别多一下吃腻了就不喜欢了……哎呀,你都没有及时更新信息……好吧下一题,夏宜姐最喜欢的导演是谁?”
“伯格曼和黑泽明。”这个他确实知道,影音室里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放着这两位导演的蓝光碟。
“最漂亮的演员?”
“德尼罗……最漂亮?费雯·丽。”还小的时候她常说费雯·丽漂亮。
“回答正确!……最喜欢的作家?”
“……”陆屿桥不知道,在混沌的记忆里搜索一番,完全不记得她当年有没有说过。
纪尔希笑问:“要不给你百度一下?”
“傻啊,”宋夏宜也笑,“你随便说,我承认就行了,他们又不知道。”
荣嫣哈哈大笑,说:“屿桥哥是怕说错了又被我抓住才不敢随便开口的吧……那夏宜姐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啊?”
宋夏宜说:“好像没有吧,我看书不太多。”
她看书确实是比从前少了许多,忙是一部分,更主要的原因陆屿桥也知道,和她妈妈有关。宋夏宜小的时候非常爱看书,古今中外无所不读。不过,她对成行成段成篇的文字有多么感兴趣,就有多么讨厌数字、符号、图形,她讨厌一切理科科目。
长得漂亮,身体柔弱,爱好文艺,让她在小学的时候就赢得了黛玉的别称。但就跟学生年代的多数外号都带有贬义乃至或轻或重的恶意一样,她被叫黛玉,是因为同学们不喜欢她那么弱,总是生病总是请假,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连带着她口音奇怪的普通话,一概被同学认作她好装的标志。还有呢,虽然英语讲得好,也会背古诗会讲故事,但还是被认为学习不好,因为她数学学不好。
数学不好的小学生,有被归类为不聪明的可能。至少,在宋夏宜的母亲夏锦南眼中是如此。
夏锦南对宋夏宜的不亲近是陆屿桥认识她们母女不久就发现的,但他不太清楚原因,通过后来多年的观察,他认为是宋夏宜始终达不到夏锦南对她的一系列要求所致,虽然他不懂为什么做母亲的会对自己的女儿要求那么苛刻。
不再阅读,或者说躲起来偷偷阅读课外书,是夏锦南对宋夏宜不断压迫的结果。
读书成了她一个人的愉悦项目,就连对他,她也绝少提起。
不对,他好像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暑假傍晚,他打球结束回家的路上,发现了躲在湖边看小说的宋夏宜。天光向晚,但她读得忘我认真,显然已经忘记天要黑了应该回家。
回家路上,她很兴奋地讲着书里看到的故事。是什么故事来着?他不大想得起来,是阿加莎吗?他隐约记得她说了什么侦探……不是,侦探是有一年露营时,她和孟熙文一块聊天时提的。她好像讲了一个住在树上的人,是卡尔维诺吗?
刚要回头去问她,她已经和荣嫣聊到了画眼线贴假睫毛的话题。
她表现得多么自如,仿佛丢戒指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然而,她在桌子下面的双手,又总是隔一会儿就交握着,右手的拇指食指一下下地停留在左手的无名指根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了他的心头,但是不等陆屿桥细细品味那股意味难明的感觉,赫瓦尔岛到了。
又是一阵寒暄告别,等到离开游艇上岸,已经过了十二点。
陆含青闷头走在了最前面,步子快得李纪二人无法理解。纪尔希追在后头问:“怎么了这是,你着急什么啊?困了?”
陆含青不吭声,步子依旧迈得飞快。
和她相反,宋夏宜走得特别慢,像极了疯玩一天体力耗尽的游客,慢吞吞地机械地迈着一步接一步。
李施煦看出来他们夫妻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觉得自己不干预为好,于是跟着纪尔希一起,小跑着去追陆含青。
沉默了一路,快到酒店时,陆屿桥开口说:“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吧。”
宋夏宜神游不知到了哪里,听着声音茫然地转头看他。
陆屿桥又说了一遍,“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
宋夏宜笑着摇头,“不用,不买了,万一再弄丢了。”
又说:“不戴也可以的。”
陆屿桥听不出来她是不是责怪他总是忘记戴戒指,然后想起来今天一天她都没有提醒过要他戴上戒指。
宋夏宜走到了他前面,声音低低的传过来,她说:“其实之前也想过跟你说戒指不戴也可以,但是又……不过现在我发现了,戴不戴都不影响什么。”
她没听到陆屿桥回应她的声音,再一听,也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于是回头去望,看到陆屿桥站在原处没动,眉头拧了起来。
大概是又觉得烦了,宋夏宜想。认真回想了一下,好像刚才说出的话听着是有些哀怨,但这并不是她的本意,便又开口:“要不就再买一个吧,毕竟是一对的东西。”
“戒指丢了,你难过吗?”陆屿桥突然问道。
宋夏宜说:“还好。”
其实真的还好,她自己也非常意外,她以为会难过很久,但是刚才路上想想,好像困惑超过了悲伤,以至于因为没有那么难过甚而奇异地感觉到了一点轻松。
她困惑的是,自己之前居然那样执着于一对小小的戒指,明明它们没有对促进她和陆屿桥的关系产生过哪怕丝毫的帮助。甚至在她频繁的提醒催促中,那个不起眼的素圈应该增加过陆屿桥的不耐烦。也可能没有,他总是无所谓的样子。
她以前以为漠不关心是看不到,而今突然明白过来,冷漠、不在意,是看到了也仅是看到了,他不会有多余的反应。
是水里的星星啊,是虚假,是假相。
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和陆屿桥之间隔山隔水的表面和谐,都是她头脑里刻意维持不肯相信拒绝面对的虚妄。
是捞不起来的水中之星。
承认这些,终于让她感觉到抑制不住的悲伤。
她的情绪,开始陷入天崩地坼般的混乱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