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宴次日,等秦昭楚起身时,盛装母亲遗物对镯的锦盒,已经悄悄地摆在她的桌案上。
秦昭楚依恋地摩挲镯身,脑海中却不禁浮现无颜的样子。接触越久,她愈发觉得,看不透无颜。不光是无颜神秘的背景,抑或是从不示人的长相,还有他喜怒无常的性情。
秦昭楚将窗扇推开,让胸中不至于憋闷,丝丝凉意让她内心平静了许多,仔细地把牙扣卡进锦缎套口,将锦盒收在格架随时可见的位置。
早膳后,她从锦盒中取出一只玉镯,与公主所赠金钗一并放进随身配囊中,对正巧从外面进来的念念说道:“我想出府一趟。”
念念从膳房给小姐拿了些点心,没看见秦昭楚的先前举动。听见小姐想出府游玩,心想:正好自己也可以出去透透气,况且出府会有一名暗卫私密保护,横竖出不了什么岔子。遂轻快地应声道:“容奴婢去准备准备。”
秦昭楚叫住正要离去的念念,叮嘱道:“女装多有不便,穿男装吧,顺便备上眼纱。”
等念念再回来时,手上多了合身的衣物,颇有经验地替秦昭楚穿戴整齐,二人都各自带了钱袋,以防万一。
城西坊市,人来车往。
最热闹的地段,王武所说的这间长生库格外好认:那是一幢肃穆建筑,墙面比旁的高上许多,白墙黑顶,令人觉得压抑又无法忽视。
入口是仅容一人通行的窄门,门内有一张写着“当”字的宽大屏风。
“一会儿,由我应付。之后,咱们再去博戏坊瞧瞧。”
念念连连点头,跟在秦昭楚身后要进典当行,临了回望,不知暗卫是否跟上。
长生库内部,仅在四角高处留出通风小窗,即便在白天也相当昏暗,室内维持亮度,基本全仰赖几盏油灯调节。柜台约在成年男子齐眼高度,上方是通顶的木栅栏,仅留一个小窗口供传递物品使用。那窗口下的柜面上,还挂着四不当的规矩。
待在这个昏狭空间里,令人不适。念念心中发怯,下意识地去扯秦昭楚的衣袖。
秦昭楚轻拍两下念念的手背,独自向前一步,想向窗口后,只露出一颗头来的板脸男子,打听消息。
那人低头拨弄着算盘,一面提笔在纸上勾画几下。眼皮都没抬,却像是头顶长了触角,先于秦昭楚开口道:“呈上来。”
秦昭楚压低声音,从眼纱后打量此人:“在下今日前来,不为换钱,而是有事想请教管事。”
那人将笔悬在空中,不耐烦地挥了挥:“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典当物件,就快速速离去,别妨碍我这里做生意!”
旁边身着补丁短打的汉子,将刚兑的钱和当票别在腰间,向门口走去。经过秦昭楚身边,好心提醒:“一看小公子,就不常来这种地方,司理可不接待普户哩。”
见秦昭楚迟迟不走,伏案之人手指门外:“你怎么还不走?要我亲自请你出去?”
“你看此物,价值几何?”
秦昭楚并不气恼,从囊袋中取出金簪,高举过头顶,递到窗口。
负责鉴物估价的朝奉腾地站起身,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从业数十年,如此成色臻品实属有限,连忙呼喊后生:“这、这,快去取我的水晶镜来!”
“来了,来了!”
打杂后生得令,脚底抹油来去匆忙,托着一只细盒递给朝奉。那方才不可一世的柜台主事,手持凸镜,对着光细细品鉴,累丝琼叶嵌珠花簪的每寸肌理,不时抿着胡须,暗暗地发出称叹声。
而后,将东西郑重放在一旁的红绸托盘上,从侧边柜门里出来,边搓双手,边鞠躬赔笑地向秦昭楚走来:“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尊驾,请随我移步内室。”
秦昭楚低声向念念耳语道:“你在这里等我。”
念念紧张地吞了口水,心里没底:“可是……”
“放心,你去替我打听方才给你说的地方,等我出来咱们去看看。”
秦昭楚将声音压得更低,只能她二人听见,随后学着男子姿态,迈着八字宽步,跟柜面主事走向后院。
会客茶室,坐着一位戴着手串、大腹便便的华服男子。秦昭楚心想:想必就是这长生库的司理了。
那人慈眉善目,热情和善地引秦昭楚入座:“不知贵人造访所为何事?”
“您可见过此物?”
秦昭楚取出母亲的其中一只手镯,递给司理。
司理双手接过,看了一圈递还回来:“此品中上,但小人的确从未见过此物。”
秦昭楚将手镯重新收入配囊,询问道:“城西经营典当的长生库,可只有你一家?”
司理盘着手串,笃定地回应:“现如今,的确只剩此处一家。”
秦昭楚继续探究:“此话怎讲?”
司理抿了一口清茶,娓娓道来:“这铺面是小人前几年,从原东家手里盘下来的。至此城西两家合并成了一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自个儿兼任司理。”
秦昭楚道:“所有典当之物,可有记录?”
“自然是有的。”
司理郑重点头,肯定她的猜想。
“不知可否替我查一查,有无名叫王武的来典当过一对玉镯?”
候在一旁的后生,递上托盘,里面盛放纸笔,请秦昭楚写下王武的名字,以及对应的典当物。
等后生去查存根的空档,秦昭楚再次开口:“还有一事想请教。”
司理恭敬道:“贵人请说。”
秦昭楚吐露心中疑问:“若未成功典当之物,你这儿也会有记录吗?”
司理略微一顿,答道:“多半是没有的,除非是难得珍品,会有描样记录。”
“我只知在十三年前的六月廿三左右,来的是一名矮胖跛脚的女子。”
秦昭楚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简要描述了一下对应的日期,及阿弟乳母的貌态。
司理仰头似是冥思苦想,伺候在一旁的奉茶老仆先开了口:“老奴对此人有印象,她身为女子,与人起了冲突,对骂时,语言粗鄙得令旁人汗颜。若老仆没记错,她右边这里应该有一颗痦子。”
秦昭楚同司理,同时向奉茶仆望去。秦昭楚发现了希望,转而询问此人:“老人家,您可记得,她是想典当什么?”
奉茶老仆在掌心,大概地比画了一下尺寸:“好像是一枚长命锁,具体的老奴记不太清了。”
恰巧此时,之前派去的后生空着手折返回来:“回司理,未查到相关存根。”
“说来惭愧,接手之初没有仔细检查,过后才发现,记录存有缺失。贵人见谅,距今较远,确实在所难免。”
司理抱拳致歉,但看反应似乎并不意外。
秦昭楚直觉预感,此事可能另有隐情:“此铺前任司理或东家,你可知其下落?”
司理满脸为难:“前司理年事已高,只怕是……”
秦昭楚续问:“东家呢?”
“小人再未见过此人。变卖产业的,多半早已离开云都了。没能帮得上贵人,实在汗颜。若您下次来光顾生意,小人定吩咐他们让利几分给您。都杵着干吗呢?快替我送送贵人。”
司理起身送客,几乎是半推秦昭楚从茶室出去,带她向院内后门走去。
这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但她迟迟不见对方,有将金簪还回的意思。秦昭楚抬掌示意:“司理恐怕忘了,我的金簪还未归还。”
已背过身去的司理,缓慢转回身来,面上依然和善笑着:“哦?竟有此事?多半是落在鉴宝架上了,您随我来。”
然而没走多远,秦昭楚发现不对劲,刚才并未经过此条幽径,警惕道:“这不是去前厅的路,你要做什么?”
此刻的司理换了神情,狞笑一声:“小少爷执意要挡在下财路,我也是迫不得已。若你不提此事,倒是能安然回去,如今我也只好送你一程了。”
秦昭楚镇定自若,厉声呵斥道:“你可知此簪为何物?!”
司理却是浑不在意,不屑地将她上下打量:“看你穿着,东西多半也是偷来的。既然如此,管它归谁,它如今都归我了!”
“此物是公主所赠,你好大的胆子!”
想到中元之时,无颜都曾派暗卫保护,花灯摊主他们祖孙二人。今日自己出府,大抵也是有人尾随。当下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寄希望于念念或暗卫前来搭救。
司理手中仍在盘着手串,恶狠狠道:“等你死了,它就是赠予我的横财了,哈哈哈。”
秦昭楚故意提起随行的念念:“你忘了,我还有同伴?见我不归,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别跟我在这儿拖延时间,等他回来,我叫人一道收拾了,送下去给你做伴。来人!麻利点!”
司理像是寻思过味儿,并不接招,抬手招呼打手。
几名覆面暗卫疾驰于脊瓦之上,跳进院内,与司理养的几名打手缠斗。
“把他们都给爷宰了,我重重有赏!”
司理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擒住秦昭楚的手腕。
“呵!好狂的口气。放开她,我考虑给你留个全尸。”无颜冷哼道。
“疼死老子了!别给爷装神弄鬼的,滚出来!”
一片飞叶割开司理肥硕的腕部,他吃痛地放开拉扯秦昭楚的手。
下一瞬,那只手已经被快剑齐斩,伴随腕上的串珠,一并滚落在地。
无颜甩掉剑身上的脏血,向司理步步逼近:“撞上在下,算你运气不好。”
司理断手位置血流如注,面色惨白像是被放空了血的牲口:“我的手!我的手!你知道我替谁做这买卖吗?赶快放了我!我的主人……”
寒刃抵住胖司理的喉头,无颜微笑道:“快闭上尊口,这么早就招了多没劲。”
指尖隔空施力,帮丢了半条命的胖司理点了哑穴,顺道儿止住流血。
胖司理用残存的那只手,苦苦去抓秦昭楚衣摆,呜呜地发不出声。
无颜平静地吩咐道:“这才哪到哪儿?压下去,请这位爷回去慢慢说。本分的伙计,留下用,其他的处理了便是。”
诸暗卫纷纷抱拳听令:“遵命。”
刚才张牙舞爪的打手,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有的已面如死灰,有的身上血窟窿逐渐干涸,苟延残喘的那几个,此刻早已吓破了胆,更有甚者尿了裤子。
“侠客饶命!都是他叫我们绑的人,不怪小人呐,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啰唆。”又是一记飞叶,划开了那人的喉咙。
秦昭楚头回目睹,实打实的血肉横飞,见识到无颜的冷酷手腕,眼前之人,叫她觉得十分陌生。
无颜一言不发地将秦昭楚扛在肩上,一手捏着她的双腕,一手提住她的腰部,阔步向后门走去。
秦昭楚反抗道:“放开我。”
无颜目不斜视,平淡地规劝左肩上的女子:“我劝姑娘老实待着,跌下来折了腿,就再无机会去找你那亲弟。”
长生库后门外,早有马车等候。无颜冷着脸,将秦昭楚摔在车内软垫上。里面跪坐的念念,不敢抬头看主人神情。
“要不是命人暗中跟着你俩,指不定今天闹出什么乱子。”
无颜的态度冷若冰霜,令人听得提心吊胆。
秦昭楚挣扎着坐起身来,揉着被捏痛的手腕:“不是你说的,我可以随意走动?怎么反怪起我来?”
无颜展露笑颜,声音依旧冷淡:“好,是我的错。从今天起,没我的命令,你哪儿都不能去。”
随即无颜放下车帘,吩咐道:“好生看管小姐。从今天起,若她擅自离府,你们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