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秦昭楚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踽踽独行许久。不知从何来,亦不知向何去。
直到耳畔传来声响,她循着声音寻去,微微睁开双眼,室内冷光将她迅速拉回现实,人仿佛仍半陷梦中般悬浮,罔顾世间常理,一时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处何地。
支摘窗半撑,凉风钻入,令秦昭楚霎时清醒。满室充斥着药香,她瞧见不远处,有一位挽袖的年轻女子,正压住手里轱辘,在凹字形的药槽里来回碾。
认出眼前之人是昔日里,替她医治鞭伤的大夫,秦昭楚尝试开口,声音哑得惊人:“叶大夫?”
叶知意仍在低头捣药,并未抬头:“醒啦。别着急起身,今天的药还没换呢,再等我一下。”
还没理清现状的秦昭楚,偏头注视着炭盆架上的铜盆,望着咕嘟冒泡的沸水出神:“我怎么在这儿?”
“不然呢,你不在我的药庐,又应该在哪儿?”
叶知意忙完那头,将蒸格架在铜盆上面,底层放入白纱布,上层放入药碗,盖上笼屉盖。
秦昭楚突然想起护身物,伸手去摸胸口的长命锁和锦袋,不承想东西没摸到,反而牵扯到左肩的伤口,痛得直冒冷汗,却也因此如数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来。
叶知意冲着旁边的妆台,扬了扬下巴:“放心,你的东西都在呢。”
秦昭楚蹙眉忍痛,虚声道:“公主没伤到吧?”
叶知意手握火钳,拨弄着炭盆,令火燃得更旺些:“你都替她挡了箭,可不就是好着呢。”
秦昭楚问道:“我睡了多久?”
“也没多久,半月有余吧。”
叶知意坐在矮凳上,伸了伸腿背,轻轻锤了锤僵直的筋骨。
秦昭楚望向叶知意被暖火照亮的侧脸,脑海中浮现另外一人的面容:“他,怎么样?”
叶知意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向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咕咚灌下肚:“他?你是说无颜,放心,他也好着呢。保护尊主有功,得了不少赏赐。当然,你也是。”
“我?”
虽说当时,那时她当真来不及多想,拼身地挡在公主身前,但其实,应该说是,公主主动地躲在她身后。无形中,秦昭楚已化身成为肉盾。竟然功劳还能落在她头上,想到这,她苦笑一声。
“对呀。以身护主,予你风光大葬,归葬祖茔。听说,秦府也受了份赏。”
说着,叶知意替秦昭楚也倒了一杯,从怀中掏出瓷瓶,往里面加了几滴不知名的药液。
叶知意侧坐榻沿,将秦昭楚扶靠在怀,右手将温水递到秦昭楚唇边,看她缓缓喝下:“好人都叫无颜那厮做了,累活儿推给我。叫我趁夜撅坟捞你出来,驱车数十里转移至此。”
秦昭楚服下苦汤,久病容色憔悴,面颊微陷,勉强地向恩人笑了一下:“又给叶大夫添麻烦了。”
叶知意将秦昭楚后腰垫起,起身去拿托盘:“哎呀,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且安心养伤,别白瞎我这些难得的药材就好。”
叶知意替秦昭楚褪去里衣,搭在臂弯处。轻柔地解开她左肩上纱布的结扣,顺着缠绕方向,慢慢地回收已不沾血痕的敷料。
当再次看清,秦昭楚雪白肌肤上可怖的创口时,叶知意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多凶险,再偏上一寸,哪怕是大虫都要一命呜呼。年纪轻轻的,真是不懂得惜命。”
伤口没有药物的抑制,直接接触到微凉的室温,生肌的地方痒痛难耐,秦昭楚刻意压抑想要抓挠的冲动,认真道:“叶神医教训的是。把你牵扯进来,确实叫我过意不去。等我好些,愿在药庐,替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补偿。”
叶知意正用竹片,将新药刮在蒸制过的新布上,连连摇头:“打住,打住!你们的事,我是不掺和的。再说,命悬一线的险伤,医治只是一部分,主要靠你自己熬过来。所谓生死有命,是你命不该绝。既重获新生,定当珍惜。倘若再不爱惜,哪怕是磕头求我,我也再不会答应。”
经过往日无名府的相处,秦昭楚早知叶知意一贯是嘴硬心软,颔首道:“受教了。等所求之事尘埃落定,再用仙品美酒,答谢叶神医你。”
叶知意替秦昭楚包扎好箭伤的位置,给她服下促进愈合生肌的内服药,命她重新躺好:“我不过是乡野游医,担不上神医之名,咱们年岁相仿,直呼其名便是了。这药力甚猛,你不妨再多睡下,以缓和疼痛。”
又过半月,在叶知意的悉心照料下,秦昭楚的箭伤已经大好。
叶知意向来只醉心于医术的精进,日常起居一概糊弄了事。偶尔一锅白粥,能一直喝到微酸。故而,秦昭楚揽下料理膳食的担子,也算是细水长流地报答救命恩情。
这日,秦昭楚正将饭菜装入食盒,准备去后山药田,给叶知意送饭。
不等她出门,就听见一人轻快道:“呦呵,好香呀!叶老板,厨艺见长。”
伴随而来的还有清脆的水铃声,一路摇晃。说话之人挑开遮风的竹帘,探进来一颗俊美异常的脑袋,一双妖而不魅的桃花眼,盯着秦昭楚细瞧:“嗯?这位小娘子是谁?”
见来者认识叶知意,秦昭楚客气应声:“我只是叶大夫的病人,暂居于此。请问阁下是谁,今日所为何事?”
男子连同他肩上的背笈,囫囵个地钻进屋,手脚腕上的铃铛沙沙作响。连他的着装,也与汉人男子相去甚远,发间颈上坠着金饰,衣裤皆为束口伴刺珠绣,上身外搭花茎纹样坎肩,腰上围着一圈贴花飘带。
只见他熟稔地给行囊,寻觅了一块空位。反客为主地跨坐在桌边,自顾自地沏了一杯茶:“在下,玉少白。叶老板,可是我的老主顾了。”
秦昭楚沿着玉少白的目光,同望那只挂着“童叟无欺”幌子的华丽背笈:“原来是玉老板,失敬失敬。叶大夫此刻仍在药田,正巧我要去一趟,玉老板要随行吗?”
玉少白坐直身体,眼神直往秦昭楚身后的灶台瞟:“不急不急,这里山迢水远,我也有几分饿啦。”
“玉老板,您是赶路来的?”
不知他与叶知意关系深浅,秦昭楚决意不便慢待来客,将手中食盒暂搁一旁,重新系上围裙,掀开锅盖。
玉少白追寻着香味过来,叠戴金戒的修长手指,从瓷碟中夹了几颗酥豆吃:“是呀。平素游历四方,不然哪里讨来这些奇珍异宝呢?不是我自吹,说起来,从我这里买消息的,断然不比买珍药的少。”
听到这里,秦昭楚眼前一亮,多往碗中夹了几块肉给他:“当真?”
玉少白扬起下巴,颇为得意道:“还能骗你?不信你问嘛!”
秦昭楚端着盛放药膳炖汤、白饭小菜的托盘,向圆桌走去,一面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最近云都,有什么稀奇事儿?”
玉少白乖顺地跟来,迫不及待地重新坐下:“如此说来,却有一桩。前阵子天宁寺法会,众人只道公主遇刺有惊无险,然而有一桩秘辛,多数不知。”
秦昭楚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专心听对方边吃边讲。
她从玉少白口中得知,陆家大小姐陆云琅与护卫飞鸢,在寺院寮房求欢的丑事。发现此事的,正是寺院长老,以及陆家长子的新婚娇妻蔺潇依。陆少夫人受到惊吓,因而小产,引发持续高烧,搭进去一条嫡孙的性命。陆家家主震怒之下,将女儿囚于房中闭门思过,涉事护卫乱棍打死,抛尸荒野。
酒足饭饱后,玉少白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又缠秦昭楚要点心吃。
玉少白冲秦昭楚眨了眨眼,狡黠道:“小娘子,有什么要问我的?看在你做饭这么好吃的份上,打个对折。”
虽知并无旁人,但秦昭楚仍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我想寻人,秦府二十年前的乳母张氏。”
玉少白以手托腮,长指规律地点在面颊:“这有点难办,时过境迁,我也没见过此人。”
略微思忖,秦昭楚寻来纸张,提笔就画,将儿时记忆里此人的形象,勾勒于纸上。寥寥几笔,生动传神。
玉少白负手走到桌案旁,称赞道:“小娘子,画工可以哟。但是这人,我好像没太多的印象。”
秦昭楚见并无收效,连同桌上新端的果盘,以及空碗筷一并放回托盘,作势要收走:“玉老板,实在没见过,也就不强求了,我自己再想别的办法。”
玉少白拦下要被端走的果盘,若有所思道:“诶,等等,别急嘛。我想起来了,曾在渔阳见过一人,与这画中之人有些神似,年岁确实要更长些。”
秦昭楚径直回望玉少白,想要探知他是否所言属实:“玉老板当真在渔阳遇见此人?大概是多久见过她的?”
玉少白将果盘独揽在怀,一颗接一颗吃着甜果,一面说,一面用手比划:“我确实没有十成把握,但也有六七分。约莫也得是大半年前了,当时她在济世堂门口,兜卖次品土精,被上过当的主顾给撂了摊子。她和人当街推搡,眼见得路人越集越多,又听说主顾要拉她去衙门讨说法,那妇人骂骂咧咧地扔下一地碎货,趁乱跑了。不瞒你说,我这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不是自夸……”
不等玉少白说完,有一颗松塔精准地击中他的后脑勺。
“哎哟!”
玉少白揉着吃痛的头部,被打得一个趔趄,但果盘仍稳稳地端在手里。
叶知意腰上斜挎揣药囊袋,手中仍攥着小药锄,指着玉少白喝道:“臭狐狸,又来我这儿骗吃蹭喝!”
“瞧这是说的是什么话,以在下与叶老板的交情,说骗多叫人心寒。”
玉少白身体后倾,谨防被误伤,试探地将高足盘放回桌上,赔着笑。
“少来!快把欠我的货给吐出来,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叶知意不依不饶,伸手去拽玉少白的左肩,却被他闪身躲过,腰上飘带潇洒地如伞转了一圈。不管叶知意如何擒他,总是被玉少白逐一化解,气得叶知意叉着腰喘粗气,但也拿面前之人没办法。
见状,玉少白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犬齿,嬉笑道:“先给你这些。其他赊着,下次一定补上!”
语毕,疾速背上箱笼,脚底抹油般闪身离去,一串银铃渐远。他方才坐过的凳上,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了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
人虽然已不见踪影,但声音依然近且清晰地,传入秦昭楚与叶知意耳中:“小娘子,下次见面,别忘了结下账呀。”
叶知意挑开门挡,冲空林呵斥道:“还不走?!”
“走啦走啦!”
玉少白爽朗的笑声,伴随铃音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等人走后,叶知意解下肩上药袋,一边净手,一边对秦昭楚语重心长道:“无论他与你说的什么,都不要信。”
瞧着二人相处貌似剑拔弩张,却又说不出的自然和谐,秦昭楚觉得有趣,仿佛看穿一桩他人心事,托腮道:“为何?”
叶知意冲着那只被留下的包裹,翻了一记白眼:“他就是个油嘴滑舌的骗子,听我的就对了。”
又过几日,秦昭楚身上的伤,已全然好了,活动灵巧自如。
某夜,临睡前。
叶知意托着一只包袱,来秦昭楚房里找她,从怀里递给她一封书信:“这些是无颜让我转交给你的。”
秦昭楚松开活扣,瞧见里面除了便装衣物外,还放着路引、钱票碎银,还有弟弟的长命锁和母亲的对镯。
叶知意又递来一顶帏帽、一布包的药瓶,以及一柄手掌长的细刃匕首,叮嘱道:“他说,顺你心意,伤愈便可随时离开上路。剩下的,他应该在信里和你说了。还有,软包里黄色标签的是毒,绿色标签的是药,用法用量手札里都写得明明白白,留给你防身用。”
虽然相处时间不算久,她们朝夕相伴,面临离别,依旧令人伤怀,秦昭楚喉音涩滞:“谢谢。”
叶知意揉了揉同样酸楚的鼻尖,闷声道:“这都立冬了。其实,我本想你明春再走。这路上,没个照应……”
秦昭楚抱住叶知意,发自真心道:“这段时间,多亏有你。谢谢你,知意。”
“太腻歪了,我可经受不住。别的我不管,但我这药庐随时对你敞开。若你愿意,长久留下来,与我做伴多好。”
叶知意表面抗拒,实则并未真的挣脱,而是环抱住秦昭楚,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秦昭楚笑着回应:“若我平安回云都,一定来……”
叶知意赶紧打断,声音盖过她的:“呸呸呸!你可是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定会平安。回云都,必须头一个来见我!”
烛火摇曳,这对儿异姓姐妹,如同纯稚的孩童般拉钩约定,许诺未来顺遂,来日相见。
正巧此时,自窗外灰白的天边,晶莹的雪瓣飘摇落下。
初雪已至,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