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见面过后,裴怀恩如愿领走了黄小嘉。
有裴怀恩帮忙打配合,李熙动作迅速,暗中派孟青山下了趟福川,顺利抓回人犯。
转眼一月过去,期限将近,承乾帝终于想起李熙来,派人给李熙送了新做的蟒袍,喊他上朝回话。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结案这日,玄鹄难得换了身浅色衣裳,头戴斗笠,亲自驾车送李熙出门,盼望李熙能马到功成。
一路颠簸,李熙穿戴干净,阖眼靠在车里养神,出声对玄鹄说:“反正已经有那么多人见过你,还带什么斗笠。”
玄鹄扬鞭抽在马身,高兴地说:“不是六殿下您吩咐下来的么,让我少露脸,方便以后在暗中行事。”
李熙没忍住笑,伸手撩开了帘子,摇头说:“这时候倒想起我的吩咐来,平日在家里,也没见你刻意避讳什么。”
玄鹄听了就笑,落鞭时又说:“我跟吴叔、跟青山兄,那都是一见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六殿下您不懂。”
言罢再落一鞭,赶马飞快,须臾便到了殿前。
今天刮风很大,李熙行到地方,由玄鹄扶着从车上下来,左右环顾,见着百官皆依文武规矩分列两侧,既不交谈,也不胡乱走动,安静得甚至有些死寂了。
两支队列最前面,则分别站着晋王和齐王。除此之外,寿王紧随齐王之后,淮王告假,李恕则鲜少上朝,一门心思只顾着赚钱。
杨思贤也没上朝,听说是病了。
一片肃静中,厚重的钟声响起,承天殿的殿门在官员们眼前缓缓打开,裴怀恩一身赤色蟒服,当先跨进殿内,连个眼神也没施舍给李熙,仿佛与之并不相熟。
裴怀恩进殿后,百官方才接连跟上,入殿向上行礼。
承乾帝今天精神好,懒懒端坐龙椅,说:“听说江南那边的水患已然止住了,是么?”
话音刚落,工部侍郎孙昭便抬头看了齐王一眼,却见齐王垂首静立,对此并没什么表示。
于是孙昭出得列来,恭敬答道:“启奏皇上,皇上泽被四海。有皇上在,如今各处灾情都得平息。”
承乾帝便点头,顿了顿又说:“孙侍郎,休要在此哄朕,你也知道,水患之后容易生疫病,朕是在担心这个。”
孙昭低着头,再不着痕迹地看了齐王一眼,见齐王负手在后,悄悄把掌向下压。
这是严防死守,不许生出病来、更不许以此借题发挥的意思。
桥可以塌,裴怀恩必须要除,但人命关天,天灾不能变成**。
孙昭得了暗示,便说:“皇上圣明,已在小心提防了。”
承乾帝闻言嗯了声。
说过了水患之后,承乾帝转头略过李熙,眼里厌烦一闪而逝。
承乾帝说:“查清了就快送上来,还需要朕问你?”
无人再开口。
李熙依言上前,顷刻间,百官都看向他。
裴怀恩走下台阶,从李熙手里接过整理好了的案宗,将之仔细交给承乾帝,任由承乾帝从头到尾地看,脸色几经变化。
最终,承乾帝合上案宗,浑浊的目光越过晋王,落在黄小嘉身上。
承乾帝沉默了,并且是没来由地沉默了好久。
大约是承乾帝的眼神太过不善,晋王隐有所感,也顺势回头看向黄小嘉,下意识皱眉。
不是早说好了,今天要摆老三一道?
黄小嘉这个怂货,究竟在发什么抖。
正狐疑,就见承乾帝沉着脸收回目光,转头对晋王说:“征儿,朕记着……你府里好像有个叫锦玉的妾?”
承乾帝这话问的突然,晋王愣了一下,有点摸不准承乾帝的心意,踌躇出列说:“回父皇,是有这么个人,但……”
这会不是在说案子么。
紧接着,还不等晋王把话说完,承乾帝便出言打断了他,抬手一指黄小嘉,说:“你,给朕滚出来。”
黄小嘉哪敢抗命,立刻哆哆嗦嗦地就从队列里滚出来,垂着手谁也不敢看。
却听承乾帝又说:“黄小嘉,你这是收了谁的好处,竟敢在供词里这样说。”
黄小嘉当场就跪了,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说什么明哲保身,弃暗投明,放眼全天底下,哪有亲爹不护儿子的?
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但事到如今,伸头缩头都是个死,已没机会反悔了。
……听话还有可能活,裴掌印手眼通天!定能依约救他!
“回,回皇上。”黄小嘉这样想着,跪在地上说:“微臣没有收好处,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微臣、微臣是因受不住良心的煎熬,方才决意将实情说出,请皇上明鉴!”
承乾帝的脸色更黑,始终没再看李熙。
“既然句句属实,那就当着晋王的面,把你的证词再复述一遍。”承乾帝说。
晋王闻言眉心紧蹙,将信将疑地转身,吓得黄小嘉满身是汗。
由于皇命难违,黄小嘉不敢再看晋王,颤声说:“回皇上,微臣是受了晋王殿下的命令,在两年前诬陷了六殿下,微臣……微臣府中还有与晋王殿下往来商议的书信,还有……”
话至此说不下去了,只因晋王忽然向他这边走了两步,携着森寒杀意。
晋王怒声说:“黄小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黄小嘉把眼一闭,心思在危机时刻百转千回,依照裴怀恩教给他的说法,战战兢兢跪直了些,颤声说:“我、我没有胡说。”
“皇上,前阵子六殿下来问我,我原本因为顾忌着晋王殿下的威胁,不愿与六殿下多说,可我夜里做噩梦,梦见了死去的三万将士。”黄小嘉揩泪说:“皇上,当年之事另有隐情,一切正如供词中所说——我实在不能因我自己这点私心,就害三万将士永不安眠!”
黄小嘉身旁,李熙看准时机,也跟着跪下来,说:“父皇,从前儿臣因为感激二皇兄奋勇杀敌的恩情,心里其实很敬佩他,可是黄郎中没说谎。”
顿了顿,再朝前重重扣首,边说边悄然抬眼,仔细观察着承乾帝的脸色变化。
“父皇,儿臣在京中孤立无援,若非有黄郎中大义相助,让儿臣能顺着这点线索,真抓着了当年的涉事之人……”
再顿了顿,倏地话锋一转,怯懦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李熙说:“而且父皇,从前儿臣不敢说,其实儿臣在回京路上遇到了刺杀,儿臣……儿臣看得清楚,那些刺客的衣领,是只在二皇兄府里才有的八宝锦。二皇兄他、他这是怕我回来,不想让我活……”
不对劲,情况有变化。承乾帝的态度不好,不能再对晋王这么落井下石了。
正如他先前所料的那般,承乾帝有心要护晋王,要把错处都推给黄小嘉,让黄小嘉去做那只替罪羔羊。李熙想:既然如此,他和裴怀恩就该顺水推舟,适时放出衣领这条破绽来,让晋王有话可驳,别真莫名其妙就被皇帝禁了足,吊了兵牌。
换句话言之,如果今天注定判不成晋王的死罪,那就得让晋王疑罪从轻,并且最好依旧能调兵,才能继续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李熙这话说得断续,晋王依言抬头,怔怔望了一眼裴怀恩。
却见裴怀恩此刻居然面色不改,只微微皱起眉来,仿佛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自己命底下人缝好的流光缎,怎就忽然变成了八宝锦。
在裴怀恩脸上看不出问题来,晋王又转头看齐王。
齐王也在皱眉,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黄小嘉那供词说得清楚,只将一切罪名都指给晋王,让旁人根本就插不上话。因着前几日杨阁老那事,齐王原本以为裴怀恩会记恨,不想竟然没有。
只是……
打压便打压,为什么又教李熙贸然说出那领子来,给老二留后路?
毕竟那就只是出给李熙的一道考题,实在算不得证据,反而更像生机。
俄顷,正当齐王陷入沉思,晋王也很快找出了李熙话里的漏洞,连忙见缝插针,慌张地说:“父皇,六弟如此胆小,我信六弟没撒谎,可我真的没有这么干!”
说着不顾身旁大臣阻拦,一脚踹在黄小嘉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因为在两年前做了亏心事,所以不想六弟回京,这话乍一听很顺,可是父皇——若那些刺客真是我派过去的,我会傻到在他们身上缝八宝锦吗!这——这摆明就是栽赃!”
言罢又踹一脚,恨声说:“派出去的刺客能栽赃,通敌之事就也能栽赃!父皇,儿臣实在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黄郎中,竟让他这般害我!父皇……父皇!儿臣今日之冤枉,正如两年前的六弟!”
“……”
高座之上,承乾帝双手撑膝,阴沉着脸只看不说,闷声咳嗽起来。
坦白些讲,再没人比李熙更适合、也更希望查清这案子,那案宗上写的是真是假,是个人都能猜到——
这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却又不得直言,只因为看出承乾帝心里要保的,其实是晋王,而不是李熙这个讨人厌的祸星。
或许从始至终,案情的真实过程如何,谁冤枉谁清白,谁又是否真被陷害,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兵败要有交代,而且罪魁祸首不能有用……
但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事是晋王做的,衣领却不是晋王缝的,但这不重要,鬼知道那玩意到底是谁干的,重要的是在承乾帝看来,晋王连事也不能做——想通了这一层的官员们纷纷唏嘘垂首,连声大气也不敢喘,恨不能当场隐身。
唯有黄小嘉身在局中,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皇上、皇上……”
“皇上,微臣何其无辜,微臣是受了晋王殿下的胁迫!”黄小嘉向前膝行,涕泪横流地说:“皇上容禀,锦玉是微臣的外甥女,微臣见她从小死了爹娘,一直都把她当作亲生女儿在疼爱,微臣、微臣只是担忧她的安危,怕她在晋王府过不好……”
绝不能松口,否则他黄小嘉就变成了主犯!
哀求间,黄小嘉颤抖地抬头,恳切看向裴怀恩,放低身段道:“厂公、厂公请救我,我对皇上忠心耿耿,对长澹忠心耿耿,厂公您是知道的啊!一切全因晋王逼我,并非是我有意栽赃晋王,至于六殿下话里提到的那些八宝锦,我……我真是不知情!我毫不知情!我没栽赃晋王殿下!”
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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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