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四年没有见到这人,林深远不知怎么开口,一会儿才寒暄:“听说你过得还不错。”
贺轩龙弹开烟:“给你哥当狗,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林深远眼皮一颤:“你是过来催债的?”
贺轩龙笑了笑,没有半点以往的气息:“那五百万?不,我不负责。”
林深远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
欠了二十万的男人在公厕里被打到奄奄一息,打手专门挑了不显眼的地方,打成内伤,却不会留下太多的痕迹,除了让人痛到半死,连送医院都不用。
而且,还把人丢在了女厕所。
两个打手候在一边,眼神如虎视眈眈。
贺轩龙开口:“我听说你逾期了四个月,好在并非金钱,不用算利息。”
就算不算利息,他也还不起。
想让那栋洋房回到以前的样子,五百万只是打底而已。
早知道,就不该一时冲动烧了它。
林深远别过头,他要是没有回国,还不用背重建洋房的责任,如今人暴露在靳临集团的视野中,怎么都逃不掉。
他的脑中划过夏以鸣的话,这几年贺轩龙越发攀高,熟悉各种灰色边缘的操作手段,认识的人脉也不少。
“你有什么好活推荐?”
不知怎么的,这话便溜出来了。
说完又有些后悔,他真的在老虎头上拔毛。
贺轩龙扬起眉:“你想做什么?”
林深远:“……演戏。”
然后补充:“没有潜规则。”
贺轩龙又笑:“这种好事,我也想让你介绍给我。”
林深远:“……”
贺轩龙拿出名片,递给他:“有空过来茉莉公馆坐坐。”
林深远没接,却想到了门口被水冲走的茉莉花束:“除了那晚,你还去过我的公寓?”
贺轩龙回答:“不敢,谁也惹不起这座城市的夜莺。”
林深远:“闭嘴。”
贺轩龙微微一笑:“你长了新的翅膀,据我所知,你哥还是很喜欢拔光你的羽翼。”
贺轩龙:“你拍的那部戏,等你哥死了,大概能放出来。”
林深远白了脸。
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有人愿意找他演戏,他的前途几乎就是被扼杀了。
“既然找到了新的靠山,为何不为他唱歌?”
贺轩龙玩着打火机,合盖的声音格外刺耳。
晚风清凉,吹得林深远一抖。
“送你回去吧,夜晚的路可不好走。”贺轩龙说。
“不用,我住附近。”
林深远说着谎言,往后退了一步。
贺轩龙颇为绅士:“我陪你走一段路。”
说着走到了长椅边,拿起了那桶被风吹走了芳香的爆米花。
每走一步,林深远都感觉自己在炭火上,他想好了旅馆,就在街道尽头的破招牌那里,蹲着一家门楣老旧的宾馆,专门收留手头不宽裕的旅人。
林深远淡定地走进去,无视前台打量的目光,径直往里面走。
他当然没有办理入住,也不想把自己的住址透露给贺轩龙,事到如今,他只想摆脱这个人,然后打一通国际电话。
离开这里,再一次。
他随意按了一个楼层,反正无论去哪,他都没有房卡,不管这旅馆有多少房间,他都打不开任何一扇门。
四楼。
他走出去,贺轩龙跟在他后面,那两个打手被命令守在了宾馆之外。
宾馆生意萧条,四楼上没几个人,走廊很短,一下就到了尽头。
林深远站在了那扇门前,冷静地回过头:“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他作势别过头,视线穿过狭窄的窗户落到街上,树木遮挡了行人,即便有人经过也在夜色中模糊了。
贺轩龙往前,一掌按在门上,惊起的响声让林深远回过头来。
爆米花塞进了他的手里,贺轩龙俯下视线,盯着他:“你也学会了说谎。”
“这门的房卡,你没有吧?”
贺轩龙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他如芒在背。
记得高中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高,体格瘦弱,肩膀和垂死的鸟一样塌着,走路时眼睛盯着地面,脊背被无形的重量压着,看不出真实的身高。
如今他体格高大,西装下肌肉紧绷,肩膀强健有力,俊容犷戾,仿佛使用了偷天换日的绝技,向上苍窃取了一世纨绔,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茉莉烟草,混合着侵略性的气息,拆穿了林深远的手段。
林深远抱着爆米花,面不改色:“你不也是吗?那两束茉莉花,就是你放的。”
贺轩龙的嘴角斜下:“你什么时候走?”
林深远:“已经腻了。”
贺轩龙:“这次出国多久?”
林深远:“……”
也许是一辈子。
贺轩龙喉结滚了滚:“你真以为我会放你走?”
他伸出右手,那只手遒劲宽大,骨节分明,有些陈年的伤痕,对穿了手掌,在掌心和手背分明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的疤痕,和青筋长在一起,覆盖着茧,狠狠撕咬着血肉。
林深远一怔。
那是刀子穿过的伤痕,已经有好几年,狰狞变成了平淡。
贺轩龙:“还在意这只手吗?”
那只手落上林深远的头发,在那头锦缎般的黑发间拨动。
这是为他负的伤。
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靳临集团继承人靳城,一刀劈在他的手上,穿透了整个手掌。
至今贺轩龙的左手依然比右手有力。
他的腿断过,体内还缺了一个肾。
这一切,林深远全都无法挽回。
那只手顺着他的发根下滑,捧起了如银瓜子般的下巴。
纤细的颈,巴掌大的脸,一手就能掌握。
他捏着林深远,就像在玩弄一块玉石。
“既然回来了,就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低沉的声音撞在林深远身上。
“……房子吗?”林深远抽回思绪,低声说,“靳城又不缺那块地皮。”
“我缺。”
贺轩龙直截了当。
林深远皱起眉,那栋别墅里有贺轩龙的记忆,虽然在他的人生中是短暂的时日,却留下了最深重的色彩。
林深远开口:“我给不了你。”
言语之间,似乎是如果他能给,就会给他似的。
贺轩龙笑了笑:“你真不把靳临放在眼里。”
林深远别过头:“据我所知,靳临已经改朝换代,这两年的内权争夺结束,他心情或许好些了,会把那套房子交给你处理。”
那里已经是废墟了,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多少的回忆,已经回不去了。
即使重建,也只是一个冰冷的假象,以为能够逆水行舟,回到昨昔。
时间的水却会将你一次次推回原处。
“那一天我要是能等到,就不会站在这里。”
贺轩龙低声说着,手指扣住他的后脑,从发端抚到发尖,极尽绵长。
林深远盯着他:“他叫你盯着我,是这种盯法?”
那只手的动作顿了顿。
停留在后颈上。
因他的讽刺而收紧,青筋暴起。
“还不止。”
贺轩龙笑了笑,骤然发飙,扣住他的腰,双臂用力,轻易而举将他推向了走廊尽头的窗户。
那扇窗户半开着,前方有大约二十厘米的台子,高度到他腰上,窗台长年累月没有打扫过,堆积着尘埃蛛网,甚至还有从外飘进来的枯叶,沾在半凋零的蛛网上,在风口摇摇晃晃。
林深远的视野晃了一瞬,手中的爆米花被捏扁了,洒得纷纷扬扬。
还来不及反应,贺轩龙掐着他,往上一提,爆米花飞出来,一颗颗坠落在地上,滚了滚。
林深远顿时悬空,双脚离开地面,被推上了窗台。
他有一瞬间的失重,整个身体坐上去,手为了寻找着力点松开了爆米花,按在落了尘埃的窗台边缘。
爆米花桶落在了两人之间,被挤压扁了。
林深远抓住窗台,背对着打开一半的窗户,后面悬空,不敢置信地盯着贺轩龙:“你疯了?”
“如你所愿。”
贺轩龙往前倾,爆米花桶被压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小动物在叫唤。
林深远挣了挣,贺轩龙张开双手,制住他的腿,将他拉向自己。
林深远再次失去重心,身体晃了晃,危险地坐在窗台边缘,堪堪坠落。
他不得不往后倾,维持平衡。
这姿势非常艰难,他如挂在网上的猎物,绷紧了身体,一手抓着窗台,一手揪住了贺轩龙的肩膀。
“够了!”
他侧开脸,额上迅速冒出湿意。
贺轩龙用力抓住他,近乎残酷:“我为你变成了这副模样,到今天,我想问问你,我配不配得上我的名字?”
林深远答非所问:“……别碰我。”
贺轩龙反而逼近了,脖颈的血管不受控制地跳动着,危险在血液里勃发。
爆米花一颗颗从压扁的纸桶里落下,贺轩龙咬紧了下颔:“试试在悬崖边缘的滋味,你大可从这里跳下去,没人会接住你,没有人会救赎你,甚至没人会记得你,你给我的命运就是如此。”
他死死扣住林深远,同时移动了另一只手,顺着腿线到了腿弯处,强行让林深远弯曲了腿,逼他倒向窗口外。
林深远转过头来,盯着他盛怒之下微微泛红的脸,紧抓着他肩膀的手缓缓松开了,落向他的脸,指尖落上去,似是抚摸。
然后,倾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惊动了走廊。
林深远扬起手,还停在半空中。
爆米花的纸桶因这个动作终于跌下,倒在了贺轩龙脚下。
贺轩龙被打得微微偏过头,一动不动。
两人僵持了一瞬,林深远坐在窗台边缘,快要滑下去,手颤了一下,要收回时,贺轩龙松开了他的腿弯,钳住了那只扇了他一脸的手。
纤长分明,颜如柔荑。
和往昔一样,又多一些故事。
“不沾半点血肉的十指,也长出了茧。”
贺轩龙拉着他的手,放到了唇间,似乎要尝尝这些年他所抚摸过的一切。
就是这双手,让他强大,让他脆弱,让他新生,让他毁灭。
贺轩龙吻上他的指尖。
“你们在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