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床被睡不习惯,萧雨眠半梦半醒了好几天,大脑刚松了弦,又被铃声扯紧了。
呼吸急促了两秒,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正面朝上,一只胳膊搭在眼睛,另一只手胡乱摸索,盲按起接听键。
“喂?”
电话那边的人先是沉默,似乎没有预料到电话那么快就接通。
“你在睡觉,这些日子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萧雨眠听清了声音,倏然睁开眼睛,坐起身子,又懒懒地靠在沙发背。
还没睡醒,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埋怨的话听起来像在撒娇。
“喂,姓江的雇你来当私家侦探吗,问那么多,关你什么事。”
“……什么时候回来?”谢宴道:“有些话我想当面告诉你。”
萧雨眠看了一眼,姜叙端着两份水饺尴尬地罚站。
走之前萧雨眠给了谢宴一整天的时间,这只小混蛋只动下面不动上面,爽是爽完了,不说一点儿有用的话。
“等着吧。”萧雨眠打了个哈欠,无所谓道:“或者你别等了,我也不用听了,大家都省事儿。”
说完,他也不听谢宴回了什么,直接挂断电话。翻下沙发,跑到姜叙面前,扇手闻了闻味道。
“好香啊!”萧雨眠跟方才通话时判若两人,脸上的冷嘲热讽一收。
两份饺子,一份用盘子装,另一份碗装饺子带汤。
萧雨眠伸手去拿盘子,姜叙将手一收,把碗装的那份递给他,“你吃这份。”
“帮我拿一下。”姜叙将另一盘也塞给萧雨眠,从单人床下面抽出一张折叠桌,在窗户下面的空地支起来。“放这上面吧。”
萧雨眠从善如流,盘腿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姜叙不仅没有买过鞋套,连餐具都没有准备第二套,萧雨眠拿的那碗是汤碗,加了饺子汤,姜叙递给他一只汤勺,自己用筷子。
“为什么我的碗里有汤?别人却没有。”萧雨眠支着脸颊,汤勺轻轻搅动,葱花随波起伏,姜叙煮饺子用的不是水,而是鸡汤。“为什么在你那里,总是我特殊。”
姜叙皱眉:“你偷看?”
萧雨眠无辜脸,眼神示意地上的草稿,“你不想别人看,好歹也收拾一下吧。”
散落的手稿什么内容都有,萧雨眠埋头找地板下脚,顺路就瞥见了七七八八。
“你是编剧专业?”萧雨眠捡起其中一张,上面写了几行对白,他刚才念了其中一句。
姜叙看了萧雨眠一眼,“是导演。”
一直等到吃完饭,姜叙没再听见萧雨眠说话。
饭后,萧雨眠主动要收拾碗筷,姜叙随他去了,找出电热水壶,插上插销。
“水烧好了,把药吃了。”
萧雨眠擦干净手,又回到那张小小的桌子边,姜叙递给他一盒药。
“我加一下你的v信,赚你钱。“萧雨眠拿起手机。
姜叙垂眸:“不用了,送给你。”
药价可不便宜,姜叙就算想送,萧雨眠也不好意思收。
“姜叙同学,“萧雨眠手臂撑着桌子,从下向上仰视姜叙的脸,”白吃又白拿,我在你这里的待遇,是不是有点太特殊了?”
“自作多情!”姜叙大声道。
这么生气,脸都气红了。萧雨眠笑道:“那就别给我自作多情的机会嘛,快来收钱。“
“你转多了。“姜叙收款后才看到红包金额。
萧雨眠:“没多,还有饺子钱呢。不瞒你说,我助理买早餐的小费都是一万起。在我这里,人工费很贵。“
转完钱热水都变温了,萧雨眠拆开药盒,就着温水吃下一粒。对面一声轻响,是姜叙吃完了药,水杯放回桌面。
姜叙见萧雨眠吃着药都笑,不解道:“怎么了?”
萧雨眠:“姜叙,我俩儿好像病友啊,就精神病院住一屋那种。”
姜叙:“……我只是学业压力,精神紧张。”他顿了一下,不经意道:“你呢?”
萧雨眠:“我只是工作压力,精神紧张。”
说完,他四肢着地。
短短不到半天时间,萧雨眠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姜叙的手稿扔的满地都是,既然不想踩到别人的作品,用爬确实比走快。
姜叙看着萧雨眠膝盖着地爬去沙发躺卧,嘴角无法抑制地抽了抽。
从药店见面起,萧雨眠就一直在刷新他的认知下限。姜叙滤镜碎了八百遍,以后在电视上看见萧雨眠,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人在他家爬来爬去的样子。
姜叙捏着眉心移开视线,很难不去怀疑是不是吃错药了。
“萧雨眠,你什么时候走。”
沙发传来咕哝低语。
“睡醒就走,别催我。”说着,躺着的人动了动,扯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睡毯盖过脑袋。
“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吗?”姜叙忍不住问道。
随便进一个陌生人的家,随便吃陌生人煮的东西,还敢在陌生人的沙发呼呼大睡。
到底是太高估人性还是太低估自己?
沙发没有回音,风拂过窗前的绿叶,满地手稿如碎雪扫地。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姜叙想着,握笔的手停了。
明明近在咫尺,离得近了细看,又生出更深层次的注解。许多小导演因拍他而出名,姜叙以为那些人只是想利用萧雨眠的美貌走捷径。
直到在塞托河畔偶遇,惊鸿一瞥,姜叙倏然顿悟。
没有任何一个创作者可以抵御造物主的巅峰之作。
真实的萧雨眠与荧幕中的萧雨眠完全不同。
如果是我,能拍的更好。
姜叙后知后觉,他出门时没带相机。
于是他只能隔着来往人群,假装与那两个人同路。
萧雨眠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那个男人腰杆挺直,走路的姿态让姜叙想起一些老旧的贵族电影,不同的是,他没有像电影里的老贵族们保持视线向下,而是微微低下头颅,倾听的姿态甚至有些虔诚。
后面尾随一群跟拍的人员,似乎正在录节目。
那之后,姜叙又经常漫步塞托河畔,每回都记得带相机。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萧雨眠来了。
姜叙搁下笔,看了一眼沙发,躺着的人好梦正酣,于是轻手轻脚走去床边。
打开床头柜,取出相机查看底片。
白天拍摄的照片,因为取景关系,在姜叙的镜头里,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像是把看不见的忧愁具现化了。
所以他镜头中的萧雨眠,即便是笑的表情,也只是戴着笑的面具。
光辉万丈,是别人对萧雨眠的注解,他们总爱给各种强光,把萧雨眠最大限度的捧起来,挂在天空当太阳。
姜叙却认为,萧雨眠应该是月亮。
他以前听过一个说法,月亮是尸体。
萧雨眠应该死过一次,在那之后才获得永生,与真实的认知、理解隔着一层玻璃板。
就像展览馆最抽象的画作,色彩迷人,却不为自己辩解,任由所有人去不懂装懂,于是一切自认为理解的人永远也得不到他。
姜叙文思泉涌,他听着萧雨眠轻微的呼吸,运笔如飞,空白纸页很快填满内容,偶尔会有一两句台词,像是一帧帧分散太远的画面,暂时看不出逻辑上的关联,但都与萧雨眠藕断丝连。
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一点点变短,沙发穿来翻身的响动。姜叙如梦初醒,房间不知何时变暗了,他抬起头,对上一双眼睛,差点儿惊叫出声。
萧雨眠不知何时醒了,坐起身子,隔着沙发靠背,直愣愣地盯着姜叙。
对视了几十秒,姜叙发现萧雨眠没眨过眼睛。
【他好像死过一次】
姜叙汗毛炸起。
他方才所思所想,正是怎么表现萧雨眠死过一次。
此时此刻,他眼前所见就是最佳的复活镜头。姜叙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举起了相机。
“咔嚓”
萧雨眠被这声响惊动,在姜叙按下快门后,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
姜叙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放下相机,小心翼翼走上前,在几步远处站定。
“萧雨眠?”姜叙伸出一只手晃了晃,“你醒了?”难道是在梦游?
沉默像是有某种重量,压在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雨眠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嗯,醒了。”他眉眼微弯,胳膊搭在沙发扶手,微微偏了偏头,似在思索什么,“做了好长一个梦呀,终于醒过来了。”
有什么不一样了,姜叙打开灯,房间变亮。
光照之下,萧雨眠不习惯地眯了一下眼睛。
姜叙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却看不出任何变化。
但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醒过来的萧雨眠产生了某种变化。
就像是……一个学生突然之间变成了成年人,温和无害的气息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深度。
萧雨眠枕着手背,下巴搁在沙发靠背,勾起的眼尾似乎会蜇人,从眼睛开始,麻痹到心脏。
“喜欢你看见的吗?”
说话的语调也变了,尾音也卷着,懒洋洋地勾人。
姜叙有点难以招架,仓促地移开目光。
这时候萧雨眠的电话又响了,姜叙听见铃声,竟松了口气。
萧雨眠对着电话“嗯”了几声,说:“没有乱跑,在朋友家呢。哪里的朋友?哦,今天刚认识的……哎呀别吼别吼,我耳朵疼。婉姐,你没听过一见如故这个词吗。”
“放心,不会传出任何绯闻,拿什么保证啊……”萧雨眠捻着发尾把玩,笑道:“拿姓江的人头保证。”
“嗯,好啊,那你来接我吧。”萧雨眠转向姜叙。“小朋友,你这里最近的路口叫什么?”
姜叙报了个地址,萧雨眠挂断电话,伸了个懒腰,跳下沙发。
“我送你。”姜叙看了眼窗外,玻璃沾了水。“外面下雨了。”
然后尴尬的事情就出现了,姜叙没有第二把伞,萧雨眠直接拿过唯一的一把伞,走到楼下撑开,站在雨里,朝姜叙招了招手。
“雨也不大,我戴帽子就好了。”姜叙拉起兜帽,站在雨伞外面。
“嘁。”萧雨眠单手一拽,揪住姜叙的后领,将人拖进了伞下,“你敢出去,我就揽着你走。”
美丽的脸在眼前放大,天光暗了,萧雨眠挑眉,眼含警告,刚睡醒还染着慵懒,连坏都是蔫蔫的坏。
“还是说,你很想我抱你?”
他比姜叙高一点,身子低低地压过来,姜叙后背抵上墙壁。
姜叙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心跳得发慌,很怕萧雨眠听见。
“别闹了,头发都湿了。”
拍掉姜叙刘海上的水珠,萧雨眠收回手,退后几步。
他手中的伞倾向姜叙,肩膀很快淋湿。
姜叙喉咙微动,咬了咬后牙槽,“快走!”
说着,钻进萧雨眠伞下。
迷蒙细雨中,一辆黑车停在路口。
萧雨眠看见那辆车,微微皱眉,又看了眼车牌号,侧身挡住姜叙,将伞递过去。
“不用送了,回去吧。”萧雨眠松开手,插入口袋,另一只手挥了挥,“好好学习,我等你的好消息,小导演。”
萧雨眠转身步入雨中,走向不远处的黑车。
车后门打开,精致的黑靴踩上水淋淋的地面,撑开的伞面挡住了男人的脸。
那人撑着伞走向萧雨眠,伞面倾斜,将萧雨眠纳入伞下。
宛如从老贵族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见过一次就不会认错。
伞下两人并肩而行,不远处是一条积水浅道,就像塞托河从他们身旁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