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区的土地比人金贵,能下脚的地方就可以打地基,两排筒子楼快要贴在一起,夹缝形成的深巷连阳光都寸步难行。
冗长的阴影深处走出一个身影,走动间,打在肩膀上的西装外套扬起,低空越过堆积墙底的垃圾碎屑,高级古龙水的味道在夹缝中野蛮生长。
那人走到垃圾箱,站在萧雨眠不久前站过的位置。
远处的中学似乎响起了铃。
下了晚自习的学生涌出教室,黑压压的人群流向校门。萧雨眠不喜欢人挨人挤的吵闹,总会在教室多留一阵,转着笔看夜空的星星。
等到人潮散去,他也喜欢再多留一阵,再提醒萧雨眠“人散了,我们回家吧”。
这时候校门口的小摊生意正好,只有卖糖炒栗子那家少有人光顾。所以他至今都没分清楚,萧雨眠到底是喜欢吃栗子,还是单纯讨厌人多。
栗子壳黑糊糊的,会把手指也弄得乌糟糟。萧雨眠不在意,剥好的栗子分他一半。
学校建在一排老城区后面,走过改建成商品街的巷子,才抵达主路。其实还有一条能跑汽车的大路直通校园门口,他假装不知道,车子只停在巷子口。
这样,他们独处的时间又拉长了。
现在,那段偷来的时光打包成一袋,全被扔进了垃圾桶。
高级定制手套伸入垃圾桶,勾起那袋糖炒栗子。
入手的瞬间,他微微皱眉。
重量和大小都不太对,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迟了。
一束灯光从高处打下来,照得他无所遁形。
“江夜星。”他听到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抬头。”
“你要是赶跑,我就这里跳下去。”头顶的声音转冷,“你动一下试试?”
这一句话就把男人踏出的脚钉在了原地。
良久,深巷溢出一声叹息。
聚光灯一般的手机光束之下,身穿西装的男人缓缓抬起头。
灯光从帽定下滑,停在男人的脸上。
浅色的眼眸在强光之下微颤,萧雨眠关掉光照,巷子又恢复阴暗。
“江夜星,好久不见。”
江家人血脉里流传的夜视基因驱散阴影,不需要灯光辅助,江夜星也能看清二楼的人。
他双臂搭在栏杆,闲散地撑着下巴,就像八年前,依着学校的天桥栏杆。
萧雨眠从未变过,变的是江夜星。
“好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萧雨眠笑了,他笑起来很象狐狸,这一点江夜星从来不敢明说。
“那说明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江夜星捏着纸袋的手指收紧,“那谢宴了解你吗,或者说,你了解他吗。”
萧雨眠一听就知道,江夜星有在关注他的消息。
他扶着栏杆走下消防通道,优雅地就像步入红毯现场,而不是散发霉味的垃圾小巷。
“我拦住你,不是为了给你解惑。”
走进了发现,江夜星还是比他高出半个头,于是萧雨眠在稍远的地方停住。
江夜星黑了,五官比印象中更锋利,那双浅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荧光,萧雨眠看着熟悉的朋友,却想起了谢宴,他们一个姓谢一个姓江,长得倒像是亲戚。
不知怎的,萧雨眠脑袋针扎似地疼了一下。
他偏过头藏起端倪,看着墙上枯死的藤蔓道:“你去过赛托,一路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高考前又为什么不告而别,还有……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萧雨眠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你也觉得耍我很好玩吗。”
每一个问题都在江夜星身上剜刀子,提醒着他,曾经有多么无能、冲动、意气用事。
江夜星道:“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不是现在。”
萧雨眠冷笑:“那等到什么时候,到我彻底变成猴子那天吗。”
江夜星沉默。
黑红夫夫火起来时,他们两个都觉得不对劲,甚至冒着暴露的风险去试探。
萧雨眠不可能与那个人在一起,就算是逢场作戏他都会吐出来。
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萧雨眠失忆了。
江夜星是三个人中唯一避开了这场灭顶之灾的幸运儿,就像几年前避开了那场船灾。
于是江夜星推测,萧雨眠忘记的是高中之后的事情。
他不记得江夜星是如何屡试屡败,最后灰头土脸地被迫离境。
出国那天,半路下起了雨,江夜星没带伞,淋了一身水,更显落魄。
小叔叔站在黑色的雨伞下,给他撑伞的不是别人,是江夜星的父亲。
“你配不上。”
“当我顾念亲情,以后别出现在我眼前。”
“也别再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江夜星庆幸那天的天气阴着,小叔叔上半身在伞面投下的阴影里,脸上的轻视傲慢不甚清晰。
可是一抬眼看见父亲脸上的恭顺,江夜星又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去他的顾念亲情,顾念亲情他会当着萧雨眠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顾念亲情会冻结他的一切资产让他净身滚蛋!?
同样的失败如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江夜星必须蛰伏以待时机。
他的对手是整个江家的梦魇。
小叔叔被祖父领回江家时,无人在意这个母亲不管父亲又早逝的私生子。
直到他十二岁修习大学知识,从学术知识到贵族礼仪,将一众长辈踩得无地自容。十五岁那年,祖父授意他着手家族业务,有两个叔叔坐不住了,以他年纪小为由,想代管他父亲留下的产业。
小叔叔跟他们签订对赌协议,一年后协议结束,他赢下了两个哥哥的产业和股权。
从此之后,江家是他囊中之物,祖父甚至乐见其成。
祖父视小叔叔为江家的救星。
冰冷、高效,多智近妖,毫不顾念亲情,整个江家包括祖父在内,对小叔叔而言与路边的野花没什么区别,这一点江家人都很清楚,因为小叔叔连隐藏都不屑。
所有人都以为,小叔叔一辈子就这样踩着别人的脸往前走。
直到他某天领回来一个大美人,向所有人宣布,他们谈恋爱了。
那天,江家人像吃了致幻菌子。只有江夜星吃的那颗有毒,他几乎呼吸不畅要晕死过去。
那天之后,他从萧雨眠口中得知一切,好半天失去知觉,感觉行将就木。
这一切的起因还在他自己。
“那天我等你等得无聊,就解数学题玩儿,后来你小叔叔回来了,看见我的题册问了几句。”
萧雨眠数学天赋很高,奥数已经满足不了兴趣,他经常收集一些数学难题,打印成册没事儿就当数独解着玩儿。
当时两人只是简短聊了几句,后来萧雨眠上大学找兼职,正好遇见小叔叔招数学老师。萧雨眠拿下了这份工作,每周辅导小叔叔五个小时,持续了半年。
那之后两人就没什么交集了,但江夜星不信。萧雨眠回避了毕业后的事情,比如他为什么选择进演艺圈而不是去当数学老师。
光是萧雨眠讲述的那些事情,已经够荒唐的了。
江夜星气得头晕目眩,在心里喷尽了脏话。
招数学老师!?他倒是不知道,在数学奖得主那里学了一年,写出几十项重大专利的人,会需要数学辅导。
在此之前,江夜星怎么也想象不出,有朝一日,会用偷感很重来形容小叔叔。
把萧雨眠换成别人,江夜星也许会拍腿大笑,但是现在他笑不出来了,比哭还难看。
因为,被偷的是他。
“萧雨眠,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你脑海里,你只是忘记了打开匣子的那把钥匙放在哪里。”
“我不想欺骗你,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到我有能力保护你。”
萧雨眠翻来覆去想着江夜星的话语,也许是晕车,针扎的头疼感扩散开,像是一百根针在他脑仁打桩。
他想要逼问,却又在看清江夜星的表情时开不了口了。
这只倔强的狼崽子仿佛被逼至绝境,耸拉着耳朵小犬一样看着他。
“雨眠哥,你不舒服吗?”助理笔记提起过,萧雨眠晕车很严重,小桃从后视镜瞥见萧雨眠闭着眼睛眉头紧锁,担忧道:“要不我给婉姐打个电话,先休息两天吧。”
“不用,只是普通晕车罢了,下车之后缓缓就好。”萧雨眠揉了揉眉心,紧皱的眉松开。
一推迟所有的工作都要延后,萧雨眠想一想都头皮发麻。
不过这头疼的毛病也得看看了,等忙过这一阵,还是去医院检查清楚。
说不定他还能想起很多事情。
“小桃,我躺一会儿,到了你麻烦叫我一下。”
“好嘞。”
躺着躺着萧雨眠意识渐沉,汽车行驶的惯性在潜意识留下痕迹。
他感觉思想像汽车一样行驶,夹在电影胶带中间,沿途风景光怪陆离。
有的画面里,他抽致死量的烟,房间被烟雾填满,触发警报器,白雾里红光闪烁,人影轮廓时黑时红。
有的画面里,满地的酒瓶,他抱着头蹲在墙角,听不见声音,像是在大叫。
还有的画面,他在深夜睁着眼睛游荡,像是跟在跟在幽灵身后,直勾勾踩空阶梯。
行为反常,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有一种无声无息的疯癫。所有画面的结尾,都会出现一个收拾烂摊子的人,把他拉出闪烁红光的烟雾,抢走他手中的酒瓶,扑过来抱住差点儿滚下楼梯的他。
可这个人总是背影面对画面,要么上半身被阴影遮盖,总看不清面容。
小桃的声音由远及近,萧雨眠模糊意识渐渐清晰。
他醒过来,捂住狂跳的心脏。
所有的画面都退潮散去,萧雨眠握紧的拳头只抓了一个想法。
那个看不清的身影很像谢宴。
好奇怪,不像江夜星,只像谢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