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颂德集团寄来的律师函时,林飘絮才知道,公司的财务出现了暴雷。
她很早就知道公司财务有问题,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仔细复盘了一下,林飘絮发现,最早的财务问题来自于公司内部一桩官司——她是相映的合伙人,不是创始人,最初成立时,是老黄和当时的广告老炮老吴一起创建的,做了几年后两人理念不合,闹掰了,老吴选择了拿钱退出股份,另起炉灶。老黄单干了两年后,颇感吃力,又提携了公司最得力的创意总监,也就是她,一起合伙。
原本相安无事,没想到老吴却突然上门来翻旧账,索要这些年的利润分红,老黄翻回旧合同,才发现,当年老吴退出股份时没弄妥帖,在退股协议合同上埋雷了,这些年就等着时机一到狮子大开口,恰恰遇上这两年大环境不好,老吴自己的公司濒临倒闭边缘,急着四处搞钱,于是就瞄准了这个漏洞,准备来相映大敲一笔,如果真按照合同,那少说也得赔给他几百万。
老黄自然是不服的,两人扯皮了半天,闹到衙门,打上了官司,不幸的是,老黄官司打输了,民事判决要赔给老吴三百万分红。
官司打输了,加上好几个项目没有及时收到尾款,财务窟窿越来越大,但林飘絮忙着揽活比稿,只吩咐商务负责人多去催回款,没有多余心力去盯着收款明细,更没有注意到老黄表面对外没有声张,在收到了颂德的合作款项后,未把款付给供应商和媒体第三方,而是拿去填之前的窟窿了,现在供应商和第三方都来跟颂德催款,催款函和律师函自然也都转接过来这边了。
林飘絮火急火燎跑去办公室问老黄,进门看到黄泽云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缩,旁边的紫檀木香薰盒飘出阵阵轻烟,跟他手里的香烟交缠弥漫,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足足有三百多万的欠款,公司账面上就几千块的余款,”林飘絮无比心焦,问他,“老黄,眼下该怎么走?”
黄泽云头也不抬,直接回她一句:“没钱,搞不定,要不公司申请破产保护算了。”
“怎么就到破产这一步了?现在手头还有几个项目,我们再去拉单子,撑一撑不行吗?”林飘絮愕然,“以前公司也有过危机,不也撑过来了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吃肉,现在汤都没得喝。”黄泽云呼出一口烟圈,将闪着火星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这行业早就卷疯了,一单能有3-5%个点的毛利就不错了,再高基本不可能了,这都不够付人力成本,还不如放银行定存,还不用比稿没有拖欠风险,再做下去也没意思。”
林飘絮沉默了。她不是不清楚业界状况,只是还在螳臂当车,幻想着以一己之力硬撑。
“之前有个干剪辑的小伙子,辞职的时候问我说,这个公司每个人都在加班,连总监都是,如果业绩好,能给公司带来价值,加班也就算了,这一行的利润几乎是公开透明的,公司的帐很好算,他随便一算,做的项目不是亏就是平账,问我这公司开下去还有什么意思?”黄泽云长叹一声,“我都不记得怎么回他的了,好像是扯了些理想、热爱、初心之类的玩意儿吧,估计现在年轻人也不吃这套,后来我自个想了想,是啊,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这他妈是真没意思。”
林飘絮:“那就算不干了,关门了,这三百万也得付啊?还有员工的工资、遣散金。”
“他们也知道我们没钱,那不是都找颂德要债去了吗?颂德家大业大,就让他垫着呗,反正也不差这三瓜两枣的。”
“老黄,你是不是以为李青穹是我男朋友,就拿颂德当冤大头?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李青穹不是我男朋友,以后也不会是。”
“我知道,问题是没钱啊,大不了就成老赖呗,官司判决书快下来了,钱不够还,到时我就是老赖了,债多不压身,诶嘿!”黄泽云两手一摊,往椅背一躺,完全躺平了。
林飘絮知道经历过跟昔日老友的官司,他是彻底心灰意冷了,不想管这个烂摊子,但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欠颂德一毛钱的,她不能又在陆图温面前当第二回婊子。
林飘絮平静地退了出去,一头扎进财务室,跟财务对了一下午的帐,越清点越心惊——因为陆图温的缘故,她素来不沾手颂德的项目,现在发现因为颂德账期快的原因,几乎所有相关项目的回款都被老黄划去补别的墙了,这样子拆东墙补西墙已经两年有余,她都没发现。
更要命的是,手头几个项目也是长期欠款,有钱也拖着不给,之前有的项目返点还没给甲方,对方明里暗里来催,那是内忧外患,水深火热,如果再不往里贴钱,就如老黄所说,差不多在倒闭边缘了。
林飘絮身心俱疲,双腿走路都打飘,出了公司,车也不舍得打了,挤了地铁回去,一到家里,往沙发一瘫,半刻钟过去了,还回不了魂儿。
白织羽还在公司加班,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家,一来就看见林飘絮百无聊赖地瘫在沙发上,忙关切地问:“公司是不是出事了?财务偷偷跟我说这个月工资要延迟。”
“何止要延迟啊,发不出都有可能,”林飘絮说完又补一句,“你先别跟他们说哦。”
她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隐去了老黄的摆烂言论,只说在想办法了。
白织羽担忧地皱眉,起身在客厅里踱步,又站定不动了,陷入了思考中去。
林飘絮在沙发上远远地看着她,白织羽赤脚站在那里,像一株袅袅婷婷的铃兰花,看上去纤弱幽静,充满冷清的骄矜,但其实比谁都昂扬向上,倔强不服输。
林飘絮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宽慰道:“慢慢还呗,总能还完的。”
白织羽抿了抿唇,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也想办法凑点儿吧,不能让你一个人忙碌。”
林飘絮看着她清冷的面容,戳了戳她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白织羽,不准去求你那个前夫,这些有钱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渣滓,你不准去求他们。”
“可是我做不到看你这样,还坐视不理。以前你也帮我还过债,给我找一份工,给我一口饭吃,如果没有你,我没办法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现在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呢?”白织羽眼泛寒星,她是真心想为好友出一份力。
“哎,还没到这个地步啦,大不了就是沦为老赖,还能饿死我们吗?反正是讹陆图温的钱,也算劫富济贫了!”林飘絮一拍大腿,似乎终于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可是我了解你,你欠谁的钱都行,唯独不想欠陆图温的。”白织羽只看到她的言不由衷,看到她的心有不甘。
林飘絮被她说中,半是感动,半是颓唐:“你放心吧,我还能为了钱出卖自己吗?”转而认真地握住白织羽的肩膀,坚定地说:“我求求你了,真的不要去求任何人,否则我会痛恨自己的,恨自己无能,说好了,你在这里一天,我就罩你一天。我绝不会食言的。”
白织羽紧紧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给予她力量:“我知道,我相信你可以的。”
林飘絮和颂德这边的相关负责人刘经理约定了与会日期,就欠款一事进行详谈。
一走进颂德大厦23楼的会客室里,这里布置成一间奢雅的茶室,名贵古董花瓶中斜插的鸢尾花香气若隐若现,她在大理石茶几的一边坐下来,对面是一堵巨大的艺术花墙,各色花卉挨挨挤挤,争妍斗艳,组成缤纷的抽象色块,奇异地汇成油画般的质感,她看了半天,看不出是永生花还是什么材质,只觉得造价不菲,在茶香氤氲中更显艺术。
林飘絮边为自己斟茶,边等了一个多小时,等来了西装革履的陆图温,一进来便脱了黑色外套,笔挺的白衬衣将他整个人衬得明晃晃的。
他往花墙前一坐,冷白薄削的皮肤仿佛成了纯净的画布,锦簇花团像是从他身体里往外蔓延绽放的一般,极致的热烈与冷寂碰撞出诡谲的美感,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人入了画,还是人本身是画。
林飘絮呆怔了几秒,顿感头疼,不自觉往后靠:“刘经理人呢?就这点儿钱,不劳烦陆总亲自出面吧?”——本来这事儿就够心烦了,一遇上这人,更是得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我乐意。”陆图温懒洋洋地眯起眼,伸手提过精巧的烧水壶,往茶壶里倒上热水。
明明对方的姿态如此放松,林飘絮却头皮一紧,感觉自己像只被叼住了后颈的绵羊。
正事要紧,林飘絮默念,正色道:“贵司垫付的这些第三方款项,我们这边一定会如数付清,但是需要点儿时间。”
陆图温点头,表示理解:“当然,我可以给你宽限还款日期。”
这么平白无故就放过她了?林飘絮不太相信,怕他又埋着什么暗雷,小心翼翼问道:“你有什么附加条件吗?比如利息之类的?”
“没有。”陆图温满不在乎道,“你不还都行。”
“真的?什么目的都没有?”
陆图温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弯起的眼睛是满满的侵略性:“你不妨想一想,一个男人不计前嫌、不顾后果地对一个女人,他能是什么目的?”
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浮现心头——它既是答案,又是疑问。
“你喜欢我?”她瞠目结舌,话刚说出口,心里已经在否定自己。
陆图温的眼神变得迷离,仿佛要把她凭空卷进某个晦暗的漩涡:“你终于看出来了,不容易啊。”
天哪,他喜欢她?
完了,他喜欢她。
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你怎么一脸天要塌下来的表情?”陆图温觉得好笑,伸手拨了拨她颊边散落的发丝。
林飘絮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第一反应是抵死抗拒:“你死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的。”
“我知道啊,我没指望过。”陆图温唇角浮起一抹微笑,好像真的从未在乎过。
林飘絮还处在被雷劈到的惊愕中:“不能够吧,你这种人……”哪里会喜欢别人?
“你不信烂人也有真心吗?”陆图温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笑容朦胧又暧昧,令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