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后,手术结束,手术室打开,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他们说道:“手术很成功,患者这几天就先留院观察吧。”
两人松了口气,不一会儿,几个护士推着病床出来,小心地在走廊上移动着,他们跟在后面,跟着进了电梯,一路跟到安养病房。
床位紧张,病房里已经先入住了一位阿姨和一位大叔,见又添了一位伤员,纷纷好奇地伸长脖子过来打量他们。
护士们布置忙活了一阵,跟他们嘱咐了一些术后注意事项便离开了,李青穹坐在床边,低头凝望床上躺着的人。
林飘絮穿着手术服,面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浓密的黑长发披散在枕头上,眉头无意识地紧蹙,估计是麻醉还没褪去,她的腰背微微蜷缩,手指像婴儿一般紧紧攥着。
李青穹知道这人防备心很重,却不知道原来她连入睡时都是这样一副安全感匮乏的模样。
李青穹垂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隔壁床的阿姨都在打趣他,说他看美女把眼睛都看直了。
他置若罔闻,也顾不上是否合乎礼仪,一直到林飘絮睁开双眼,一如他记忆中那般,浓密的睫毛,懵懂的眼神,宛若春水荡漾,迷离多情。
李青穹被这双眼睛当场击中,指尖泛起微微的麻意,仿佛有电流从指尖连通到了心脏,麻痹之后便是无尽的酸涩。
他俯身深深地凝望她,以确保自己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半晌,林飘絮用沙哑的声音问:“……李青穹?我是在做梦吗?”
李青穹的声音同样喑哑,反问道:“对你来说,这是美梦,还是噩梦?”
林飘絮没有回答,再度闭上了双眼,陷入更沉更深的睡梦中去。那里应该没有他。
“哎,总监,你可算醒了!”
林飘絮睁眼,是Becky,坐在床前,拎起保温杯为自己倒了杯热水。她连忙道谢,接过来一饮而尽,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真口渴极了。
“我怎么在这啊?”她望向四周,再看向自己身上的手术服。
“你昨天晚上在酒店门口晕倒了……医生诊断是阑尾炎,必须立马手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Becky解释道。
她环视一周,这是个四人间的病房,她隔壁床躺着一个阿姨,应该是腿骨折了,抱着绷带,对面病床是一个阿叔,看不出伤在哪里,再没有多余的人,也没有李青穹。
林飘絮顿时放下心来——她就说,果然是睡迷糊了,李青穹怎么可能在这里?人家说全麻之后有各种各样的奇怪症状真是说对了,她这还产生幻觉了。
“是李先生送你过来的,人家还为你垫付了手术费呢,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噗——”
竟然不是幻觉。
林飘絮刚灌下喉咙的水悉数喷出。
Becky连忙抽出纸巾帮她擦拭身上的水:“哎呀,可别淋到伤口了!”
“他人呢?”
“这病房就一张陪护床,他不方便在这里过夜就走了。”
“你昨晚在这陪我了?”林飘絮很感动,拍拍爱将的肩膀,“这个月,我自掏腰包给你奖金翻倍!”
Becky眉开眼笑:“哎呀不客气不客气,谢谢林总监!”
又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巡查房,叮嘱了一些术后注意事项,又将切下来的阑尾图片、手术报告等详细清单拿给她看:“这是从你身上切下的阑尾,送去病理科检测了,你看,发炎了,这一圈儿都有点儿肿胀。”
林飘絮盯着图片中那一小块血污发肿的肉块,恍惚地想:如果能把心脏里藏着的某个人,像切除阑尾一样,干净利落地切割掉就好了。
那是不该存在的,早晚会崩坏,或者说已经病变的一部分。
如附骨之疽,带来锥心之痛,长成了陈年顽疾。她对此无能为力。
林飘絮把床上的折叠板当办公桌用,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敲敲打打,旁边突然有个身影坐下,她以为是Becky过来了,也没在意,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旁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不太对劲,抬头望去,差点儿没吓得伤口崩裂——
“我过来看看你。”李青穹垂眸看她,双眼皮折痕清晰可见。
两人的距离太近,近到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一寸寸勾勒他的五官,从笔直挺拔的鼻梁来到形状精致、唇线清晰的嘴唇,从下巴到下颌骨一路勾画锋利凌厉的线条,但是皮肤又是白皙柔软的,像雪花覆盖的山峰。
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里,甚至能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连环绕周身的冰冷空气也逐渐烘热,甚至还有几分飘忽起来,让她怀疑是否还有麻醉剂在身体里残留,否则怎么身心都轻飘飘的。
她以为上次在夜幕之下匆匆一瞥之后,便不会再相见了,结果还是躲不过,比起微醺时远望,在清醒状态下近距离对着这张脸这幅身姿,冲击力更超乎她的想象——她多么希望李青穹秃了胖了油腻了,免得她念念不忘,可惜,世事从不如她所愿。
李青穹对她心底的挣扎浑然不觉,从自己带来的精美果篮里拿起一个苹果,再从床头柜顺了个小刀,开始削皮。
他把苹果削皮了,切成几瓣,插上牙签,端去分给了同个病房的阿姨阿叔,挑了一块递给林飘絮:“这苹果说是日本进口的,很甜,你试试。”
她送进嘴里,确实很好吃,脆爽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甜香。
他环视病房一圈,问:“之前那个陪护的小姑娘呢?”
林飘絮有气无力道:“今天公司实在离不开人,应该过会儿就来了。”
“哎,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工作起来不要命啊!”隔壁床的阿姨突然凑过来,痛心疾首地说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赚再多钱也不能不顾惜自个儿身体啊!”
阿姨一吐槽起来简直停不下来,不光叨叨她一个人,对着李青穹就是一顿输出:“你是不知道这小姑娘有多拼!这才刚做完手术,都还没休息好,在病房都抱着个电脑没完没了地工作,饭也不好好吃,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亲人、男朋友,来看望她的都是什么老板同事,上次说着说着还现场开起会来了,看着我都不忍心!”
“……”林飘絮仰起脸来看天花板,无语问苍天。
现在好了,与多年未见的前男友再度相遇,非但面容憔悴、蓬头垢面,肚子上开了个洞,还让人撞破她是个没人疼没人爱,钱少事多的996加班狗了。
林飘絮失魂落魄,不知道该应什么。
不知道阿姨是不是感应到了她的尴尬,一拍脑门对李青穹说道:“哎,昨天拿的药我忘记开费用清单了!小伙子,你可以帮我去收费处开一下,回头报保险用吗?不用密码的,把卡给她就能开了,我这腿脚实在是不方便,我老伴儿晚点儿才能过来。”还将她缠着绑带的腿挪了挪给他看。
李青穹应下,拿上阿姨给的医保卡退出病房。
林飘絮得以喘息,但那股眩晕感还是重重地压在她头上,她现在恨不得立马去办理退房,可惜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有心无力。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李青穹才拿着单据回来。
“谢谢你,小伙子,”阿姨打趣道,“瞧你晕头转向的,是不是不习惯来医院?”
李青穹将单据递给她:“是啊,上次来医院还是读书的时候了。”
阿姨疑惑:“嗯?瞧你这人高马大的,是生啥病了?”
“当时女朋友要分手,我坐飞机回来挽留她,顶着大雪在她宿舍楼下站了一晚上,人也没心软,最后被救护车拉走了,差点儿没冻截肢。现在也没好利索,一到冬天腿脚就生疼。”李青穹轻描淡写道,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阿姨赶紧共情上了,叹惋道:“哎哟,小伙子你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啊!是她不识货!瞎了眼!”
李青穹朝她投来幽幽的一眼,不言自喻。
林飘絮:“……”
她决定晚点儿爬也要爬过去恳求医生批准她提前出院。
“伤口还疼吗?”他轻声问。
“有一点点。”她如实汇报。
“还有多久能好全?”
“微创手术,一周吧。医生说的。”
李青穹抿唇:“你的伤口在盲肠,我的伤口在心底。三年了,还没好全。”
林飘絮:“……”怎么的,你还兴师问罪上了?
还好,医生过来例行查房,跟她交代一些术后注意事项,林飘絮悉数记下,小声问道:“医生,要几天才可以出院啊?”
医生回答:“术后至少得观察一周左右,你这还有三天。到时也不一定能出院,得看恢复情况。”
林飘絮噤声了。
医生吩咐完走了,李青穹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将一切不动声色地看在眼底,似乎是想让她安心,他说:“你不用急着出院,好好养身体,我不会来打扰你的。”
声音很轻,带着冷调的质感,却让她心慌。
被看穿了,林飘絮只能弱弱地反驳:“我没这么想。”
李青穹挑眉:“哦?那我还能来看望你吗?”
林飘絮摆出营业微笑,皮笑肉不笑:“那当然了,随时欢迎。”
两人相对无言,寂静无声的疏离感让林飘絮的感官不自觉放大,她甚至不敢抬头直视他,垂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一如既往,她能回忆起彼时与他十指交握的触感,恰到好处的力道,缓缓交叉到最末端时,他的手心会骤然收紧,那样真挚、有力又温柔。
回忆中的触感让她的嘴唇不由发涩,同时她能感受到李青穹在她身上凝结的目光,却又不敢回看他,无论那目光是鄙夷是玩味。
她开始搜肠刮肚地想话头,以便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冷场,终于,她在脑海中搜刮到一个话题,开口道:“谢谢你为我垫付了手术费,多少钱啊?”
“不记得了,我看一下支付记录。”李青穹掏出手机,边滑动账单边说道,“微信转给我吧,还是那个号码。”
这么多年了,他竟然没有换号码,林飘絮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搜索栏,习惯性地输入那串号码,此刻她才惊觉,他没换号码,她也没有忘记那串数字。
看到提示才想起来,他在自己的黑名单里静静地躺了三年。
她将那个账户从黑名单里移出来,不一会儿,一张支付截图发了过来。
林飘絮把钱转了过去,李青穹收起手机,利落地起身:“那你先休息吧,不打扰你了。”
林飘絮看着他的背影,到现在都恍如隔世,不敢置信李青穹真的回国了,再度出现在她生命中,并且将持续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让她不知所措,又隐隐生出一股不该有的期盼。
接下来好几天,林飘絮都没有再在医院里见到他。
也许他只是客套,并不想再见到她了。毕竟他们的分开是那么惨烈,近乎诀别。
她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有几分怅然若失,冷静下来又想扇自己几巴掌——她为自己擅自的期待与失落感到羞耻。
跟李青穹的相处总是这样,像在荡秋千般,高高荡起,又重重跌下,是激昂是失落,取决于那双在背后推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