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是喻熙七岁的时候来的喻家,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奶狗,站起来连凳子的高度都没有。
边牧的幼年期和其他狗的幼年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正作正淘的时候,他撕烂过很多包餐巾纸,咬坏过喻熙的书包,也乱拉乱尿过。喻熙的爸妈经常出差加班,老人又只会溺爱,教育小狗的任务就落到了喻熙身上。
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没有那么多训犬必要性的科普视频,只是喻熙觉得不应该难为两个老人总是跟在小狗身后收拾烂摊子,所以开始了对教授的训练。
他摸索出来了奖励式训狗,每天没事的时候就拿着零食和小狗互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就教会了小狗握手、跟随、打滚和定点上卫生间。兴许是稍微长大了一点,又兴许是这些训练对边牧来说还算有挑战性,原本算是“混世魔王”的小边牧慢慢收敛起调皮的性子,成为了后来靠谱又忠心保护主人的“教授”。
每年喻熙的爸妈会抽空带他去体检,所以教授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喻熙上大学放假回家,他也会一如过去那样矫健地从屋子里冲出来迎接他。
闵嘉胥总是觉得教授未免太健康了,十来岁的老年狗每天都精神矍铄得吓人,总是会出现在关键时刻,打消他刚冒出头的贼胆。
“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某次闵嘉胥趁着喻熙不在,恶狠狠地瞪着正趴在飘窗上闭目养神的狗:“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直说呗?非得针对我,我好欺负啊?”
狗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意思似乎是“听见你说的话了”,但却并不想理闵嘉胥。
闵嘉胥更生气了,压着火气低声道:“那我和你商量商量,我给你带零食,你......您赏个脸,别在关键时刻突然出现,就当是为了我的心脏好,成不?”
教授终于舍得睁开眼看他,而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飘窗上跃下,不紧不慢地走到房间门前,在喻熙推门进来时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犬式微笑。
只有闵嘉胥受伤的世界诞生了。
后来闵嘉胥为了约会地点煞费苦心。他和喻熙都不喜欢去人堆里凑热闹,最喜欢做的事是和高中一样窝在小房间里看一下午电影消磨时间。喻熙偏爱在夏天看鬼片清凉一夏,拉着闵嘉胥把温子仁的鬼片都看完了。闵嘉胥虽然唯物,但到底还是害怕鬼,每次都想趁着鬼修女鬼娃娃jump scare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搂着喻熙或被喻熙搂着时,一只狗头都会从床边探出来,泛着绿光的眼睛幽幽地看向他。
“你看什么啊?”
闵嘉胥恨得咬牙切齿,连声音都有点变了调:“你又看不懂鬼片,睡你的觉去。”
教授懒得理他,往前凑了凑,把狗头搭在了喻熙的胳膊上,和闵嘉胥的姿势一模一样,像是在和闵嘉胥比着撒娇。
闵嘉胥看见狗的动作,恨得牙痒痒,也不管电视里的女鬼露着白花花的牙张牙舞爪,又往喻熙身边靠了靠,小声说:“哥,我真的害怕这个。”
教授也“汪汪”地叫了两声,也贴着喻熙不走,示威似的瞪着闵嘉胥。喻熙倒是喜欢看他们一人一狗较劲,觉得闵嘉胥也像只急需主人关注的小狗。
他那点坏劲冒了出来,故意问:“那你们俩谁最喜欢我?”
闵嘉胥还没来得及开口,响亮的“汪汪”声便立刻响了起来。他猛地抬头,正撞上教授得意洋洋的笑。
那时候闵嘉胥还在担心以后该怎么和教授平分和喻熙的宠爱,却没想到后来这样精力旺盛的教授健康就出了问题。
品种狗因为亲代繁殖的问题,本身携带的遗传病就要比非品种狗多。比如很多德牧的髋关节会出问题,很多金毛老了会长肿瘤,通常寿命要短一些。
那时候喻熙的外公去世刚满一年,他不想回家,过年的时候报名了学校组织的医疗帮扶计划,和导师同学一头扎进西北的贫困县,一待就是三四个月。
山里的信号不好,喻熙每天的聊天对象仅有闵嘉胥一个,每天晚上都会跑到附近的山坡上找信号给他打电话。
那天他刚结束给当地居民的卫生培训,还没来得及把白大褂换了就收到了闵嘉胥的消息。
“你有空回来一趟吗?”闵嘉胥问他,“教授病了。”
喻熙看见这行字时耳边“嗡”地响起一阵轰鸣声,抓起手机便跑向门外,喘着气给闵嘉胥拨了电话:“教授怎么了?”
闵嘉胥压低声音,轻声道:“昨天阿姨带着他去体检,做完CT,医生说他长了肿瘤,但是不建议手术......他年纪大了,打麻药的话容易出事。”
“那怎么办?”
春末的傍晚,山风很凉,让他紧紧地捏着手机打了个哆嗦:“还能治吗?”
电话对面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喻熙就懂了闵嘉胥将说未说出口的话。
一时间开口说话变得格外艰难,他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的声音像被磨砂纸擦过,生涩干哑:“......还剩多长时间?”
“吃药的话,能拖一个月是一个月吧,”闵嘉胥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喻熙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去。
起初告诉他的志愿服务时间是一月到三月,但眼看着三月都快过去了,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重复着,“我不知道。”
闵嘉胥安慰他后信号断了,他一个人站在夜幕下,第一次觉得无力。
起初学医就是想给亲人爱人朋友看病,可不仅亲人走了,现在连小狗的病都无能为力。
***
志愿服务五月结束,导师给学生放了几天假。
喻熙没等其他人,自己预约了早上六点到机场的车,像是和时间赛跑一样回了家。
这段时间闵嘉胥拿了创业金,一边和学弟给工作室选址,一边把教授接出来自己照顾。
教授病了后体重下得很快,刚开始还算有精力地找闵嘉胥玩球,后来病得厉害了,连吃饭都不太有力气,也变得温驯了不少,第一次和闵嘉胥和谐相处一室,再没了力气和他争风吃醋。
闵嘉胥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难受得要命,又不敢给喻熙看出来,只能自己悄悄躲在卫生间里抹眼泪,哭完再出来又一幅嬉皮笑脸的样子,想方设法逗喻熙开心。
那时候他的工作室刚起步,做出来了个不错的小游戏,正在拉赞助,没有大房子,两个人带着一条狗住在小公寓里,却是一段难得温馨的时光。
教授走的那天闵嘉胥在家休息,抱着笔记本电脑在沙发上坐着改程序,这两天一直恹恹趴着的教授好像忽然来了精神,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而后走到他腿边,用头轻轻蹭了蹭闵嘉胥的腿。
“怎么了?”
闵嘉胥删了个bug,顺手摸了摸小狗头:“想吃饭还是喝水?”
教授摇了摇尾巴,用鼻子顶了下闵嘉胥的手,继而目光望向了门口。
闵嘉胥继续猜:“想出去玩?”
教授转过头,用他特别熟悉的那种鄙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盯着门口看。
闵嘉胥被狗鄙视得莫名其妙,又想了一会儿,恍然:“你问喻熙什么时候回来?得晚上吧,他去图书馆了。”
教授似乎叹了口气,又在他的脚边趴了下来。
闵嘉胥跟着互联网学了很多照顾生病小狗的知识,立刻警觉起来,伸手去摸教授,才发现教授好像在发抖,呼吸十分急促,像一个小小的风箱。
他脸色大变,立刻打电话喊了车来,带着狗一路奔向宠物医院,又给喻熙打了个电话,让他快点回家。
教授一路都很安静,唯独那双从来都湿漉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说——
我要走了。
早在年初的时候医生就几乎已经给教授宣判了死刑,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医院给教授插上呼吸机,他却不愿老老实实地躺在病床上,非要支着上半身趴着,目光一直落在门口。
直到喻熙匆匆进来,他好像才放心地舒了口气,慢慢地侧过身倒了下去。
喻熙俯身,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轻轻亲了亲小狗毛茸茸的额头,就像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他从学校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一样。
“我在呢,”他的眼泪克制不住地从眼角滑落,一滴滴地落在小狗的爪子上,“没事的。”
教授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支撑着起身,将他的眼泪舔掉,而后目光停在闵嘉胥身上。
闵嘉胥蹲在喻熙身边,低声道:“我......我肯定会保护好我哥的,你放心。”
教授似乎就是为了听他说这句话。
小狗好像很满意他的回答,也轻轻舔了他一下,而后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而闵嘉胥知道,他是走了。
往后再也不会有一只边牧对他露出那种鄙视的眼神,也不会在喻熙问“哪只小狗喜欢我”时汪汪叫着和自己争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