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那个女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煕煕,你现在学了医,也见过很多这种事了,你,你应该知道,这不是说妈妈想决定就决定的,是......”
喻熙打断了她的话,原先冷淡的语气终于多了几丝波动:“见过很多了,所以就能原谅你吗?”
“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
女声的反驳显得有些无力,又带着几分小心,似乎也怕说多了让喻熙更反感:“唉,算了,你这两天总是要回家的。”
喻熙这回没说话,像是默认了。
对方也不愿再说别的触他霉头,叮嘱了两句好好照顾自己后就挂断了电话。
喻熙看着通话结束的界面半晌,深吸一口气,将手机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闵嘉胥见他情绪不好,在他身边转了几圈,而后趴在了他脚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喻熙。
听起来给喻熙打电话的应该是他妈妈。
虽然和爱人在一起了这么多年,但他从大学后就再没见过喻熙的家人了。
准确来说是电话联系逢年过节的问候有,闵嘉胥以自己的名义给喻熙家送年货也有,只是不再见面了。他也不敢让喻熙知道自己和他的家人有联系,就这么当地下党当了七八年。
究其原因,应该是喻熙大三发生的事。
喻熙学医,必须读研。那时他不想保本校,想去更高层次的学校,于是奔波于各个学校的夏令营里,直到收到其中一所学校的offer才松了口气,正准备回家休息几天,忽然收到了噩耗——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外公病危了,人正在ICU里。
喻熙当年选择学医,其实就是因为外公的身体一直不好,他想自己学这方面的知识,如果平时能帮着老人家看病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他没想到坏消息来得这样突然。
等他到医院的时候,他看见闵嘉胥也在,正低声安慰脸色苍白的妈妈。
“外公病倒多久了?”喻熙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妈妈低声说:“其实有一阵了,但......但你爸不想影响你的学习,就一直没告诉你。”
喻熙听了,像有人在耳边猛地敲了一记响锤,“嗡嗡”地发出尖啸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保不上就考,考不上就工作,什么影响不影响的?现在他都认不出我了,这就是不影响了吗?”
那是闵嘉胥第一次看见喻熙发这么大的火。
喻熙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哪怕是有人和喻熙发生了不快,他也不会因此吵架失态。
可现在喻熙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嘶哑,像带着血似的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父亲,一字一顿地诘问:“在你眼里,我觉得成绩比外公重要,对吗?”
喻熙的妈妈捂着嘴沉默地哭着,而他父亲则脸色铁青,却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父亲是个很传统的大男子主义,一向自诩家庭中最权威的人,但此时却被儿子在这里当众问责,让他有种丢了面子的感觉。
“你别闹了,”他说,“让你好好学习有错吗?你外公难道不想看见你保个好学校的研吗?”
“是他说的吗?”
喻熙反问:“他亲口和你说了吗?他不愿意我回来看他,他只想看见我考研,是吗?”
他的父亲哑口无言,在孩子的问责前节节败退。
闵嘉胥一直在安慰喻熙的妈妈,但也不敢在此刻多说一句多余的话。
他无法劝喻熙理解父母,换位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是他至亲的人病危,他也会放弃升学名额回家陪着亲人走过最后一程。
考学可以再考,但亲人离开了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这个道理应该不是很难,但很多家长却颠倒了两件事的重要性,一厢情愿地觉得“不能影响考学”优先级更高,却完全没意识到当事人好像并不这么想。
医院的护士匆匆赶来,制止了这场争吵。喻熙的妈妈去提前准备后事需要的东西,只剩闵嘉胥坐在医院的长凳上,半晌后轻声道:“哥。”
喻熙转过头看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泛着红,脸上的泪痕有些狼狈不堪。
这也是闵嘉胥第一次看喻熙哭得这么难受。
走廊上的人不多,闵嘉胥对喻熙张开手,绞尽脑汁思考了半天,又蹦出来一个字:“抱。”
喻熙看着他,半晌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闵嘉胥“啧”了一声,又去拉他的手。
喻熙忽然觉得他和教授也挺像的,在他生气的时候会做这种小动作哄他开心。
闵嘉胥就这么拉着喻熙的手,两人一站一坐僵持了半晌,喻熙轻声道:“你陪我去看看他呗。”
其实比起爸妈来说,闵嘉胥也更熟悉喻熙的外公外婆。高中时他来喻熙家蹭饭,最喜欢蹭的就是喻熙外公包的饺子,皮薄馅大,去上大学后他还惦记着。
但是好像再也吃不到这个味道的饺子了。
这么想着,他也眼圈一红,紧紧扣住了爱人的手。
进ICU探视要穿隔离服。他手忙脚乱地给自己穿好,又去帮喻熙穿。
ICU里的小老头短短几天就变得脆弱干瘪,枯枝似的躺在床上,只剩“滴滴”响的仪器昭示着他微弱的生命体征。
喻熙没哭,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护士提示他们探望的时间到了。
“我以为我会习惯,”晚上吃饭的时候,喻熙轻声说,“但是好像......好像没法习惯。”
“一直活生生的人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觉得我没法习惯,我......”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深呼吸了几次才将泪憋了回去,眼眶红红的,饭也没吃下几口。
“哥,想哭就哭吧,”闵嘉胥说,“我在呢,没事的。”
那天喻熙到底还是把所有眼泪都憋了回去,而也正是那天后,喻熙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教授走后,喻熙就几乎不回家了。
......
闵嘉胥低吠了两声,伸手去抓喻熙的裤脚。喻熙回过神看向他,镜片遮掩下的双眸显得有些哀伤。
他把爪子搭在喻熙的膝上,舔了下嘴巴,用头蹭着喻熙的腿,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喻熙似乎没有察觉狗的心思,只低声道:“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开个罐头。”
他说着站起身,胃却忽然抽搐着痛了下。
本来想着回家就吃饭来着,但没想到亲妈的一通电话硬控了他一个多小时。
事实上每次和家里的人通电话,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一次内耗十分严重的拉锯战。
他知道父母有自己的立场,父母确实是想让自己去更好的学校读研,但他就是觉得这是不对的,以致于成为了一直以来的心结,每次试着退一步觉得要不算了和好吧都这么多年了时,他总会想起没来得及和外公说的那些话。
哪怕学了这么长时间的医,他很多时候也会不断地思考,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别更严肃的事情吗?
喻熙深吸了一口气,给狗开了个德罐。
罐头是上次那个货拉拉司机送的,他家狗挑食,这么好的罐头都不吃,他觉得可惜,就问问喻熙要不要给狗试试。
哈士奇倒是不怎么挑食,但比起罐头好像更喜欢吃人类的食物。
喻熙把剩下的半个罐头放好,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了,又找了点面包吃,胃疼缓解了一些,却仍咄咄逼人地侵蚀着他的感官。
他端着那杯热水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旁,想躺一会儿。按照往常的经验,睡一觉就不疼了。
喻熙闭上眼,听见了狗爪子在地上跑过发出的“哒哒”声。他原本以为是狗跑去吃罐头了,却没想到身边忽然凑过来一团温热的毛绒。
“别闹。”
喻熙微微睁开眼,声音疲惫:“吃饭去。”
哈士奇舔了下他的手,蓝黑鸳鸯眼里满是担忧。
他在喻熙面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跑到了楼上,再下楼时嘴里叼着一个小盒子。
那是他们家的医药盒。
喻熙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药在这里?”
哈士奇把医药盒放在地上,摇着尾巴看向他,似乎在用目光暗示他快吃药。
喻熙微微欠身,从药盒里找出胃药吃了,狗又从旁边拽过来一张毯子给他盖上。
“好狗,”他亲了下狗头,声音有些沙哑,“谢谢。”
哈士奇“汪”了一声,摇摇尾巴,用头蹭了蹭喻熙的头,而后在沙发旁找了个位置趴下。
耳中呼吸的声音逐渐趋于平稳,闵嘉胥这才微微仰起头看向沙发上睡着的人,再一次感受到了做宠物的无奈。
如果他还是人,他可以时时刻刻督促喻熙先吃饭,可以在喻熙难受的时候变着花样照顾他,更不会让他一个人消化掉所有的坏情绪,而不是现在连拿个药都费劲。
狗叹了口气,轻轻把头搭在喻熙的腿上。
笨蛋哥哥,他想。
没有我照顾你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