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眼神带着探究,一寸寸扫过他每一处轻微表情,徐徐道:
“因为大翊国祚姓元,按照律法,摄政太后须有先王遗诏授权,否则最多在形势危急时垂帘听政、不可能临朝称制。无法临朝称制,便不能令出一门、政出一地,这在太平时节无伤大雅,可若时局混乱,后果嘛……”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后果已真真切切摆在所有人眼前。
元旭无言以对,默默垂首,若有所思攥紧宽大的衣袖。
许久,幽幽长叹:“若承祎还活着就好了。”
舜英唇边掠过一缕苦笑,移开目光盯向越来越近的楼船:“上船吧,我答应过周士承和陆斐,还他们一个爱兵如子的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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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踏上主舰甲板,走进一间窗明几净的舱室。
木地板纤尘不染,空廓整洁而雅致,屋中支着一尊红泥小炉,炉底燃着火苗像黄里透红的薄纱。舔舐着陶罐底部,清澈滚水不断翻沸着气泡,咕噜咕噜温着白瓷薄胎的酒瓶。
炉火前有一人席地而坐,清俊眉眼写满闲适淡泊。
元旭倏然睁大双眼,失声惊呼:“九叔?”
那人正是致仕之后,消失大半年的元璟。
“阿旭,好久不见,喝点青梅酒”,元璟笑吟吟拿出两个酒杯,斟满之后将其中一杯递到对面,“六年前你忧国忧民,问我阊江朝廷何去何从,如今局势已明朗,前路即将分明。”
元旭在红泥炉对面坐下,收起想骂人的憋屈,端起酒一饮而尽:“每次政变都有你,冯太后怎不专门派人看住你?”
“你是不是忘了,阿英的轻身功夫还是我教的,她手下那些废物,也想看住我?”元璟挑了挑眉,闲闲道,“何况我又没做什么奔走勾连之事,无非是去飞花楼喝喝酒,去农户家中手谈几局,去深山打打猎,再去凰羽寺与大祭司清谈。”
元旭无奈地笑了,再次真诚地问:“九叔,这傀儡国君我不做成不成?”
“你不做谁做?”元璟定定注视着他,过了半晌,转头看向远处,“褚氏部曲出逃定已惊动阊江,恶仗要来了!”
门外传来清脆的说话声,舜英目光炯炯站在甲板上,承徽和穆阐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她正跟几十名校尉讲述宛陵骑兵的不足,以及阊江城防的薄弱环节。
“吩咐下去,磨好刀枪、吃饱午饭,骑兵能避就避,上岸就以最快速度直奔阊江,正统陛下在咱们手里,别怕被包饺子!”她气定神闲地说。
元旭盯着她背影出神,看了不知多久,唇角上扬、双眸微微发亮:“出了宫闱,这世上再无任何东西能困住她。”
元璟叹了口气:“所以啊——你四哥当年真想不开,明明可作忠臣良将,非要绑在身边相看两厌……”
话音未落,他忽然脸色一变,抄起旁边水盆,“哐当”泼熄炭火,旋即推开元旭就地一滚,一排重箭穿透舷窗飙射而入,夺夺夺钉在木质案架和地板上。元旭目瞪口呆转头看去,木窗已被洞穿几十个漏风的破洞,瞬时朽烂得不成样。
“九叔,这……”他惊魂未定出声,气还没喘匀,又听破空尖啸,更多羽箭从窗户破洞蜂拥而至,房间霎时下了一阵箭雨。元璟双手抡起茶几对角两条腿,用桌面挡在二人身前。
屋外甲板上脚步声纷沓,忙而不乱,很快便听到近在咫尺的曲轴转动声、绞索摩擦声,流矢钉在盾牌上的浊响。
门轰然打开,舜英一手抱着承徽、一手牵着苻阐矮身冲进来:“你们两个,不进底舱在这等着挨箭?”
“哦,对,底舱。”元璟如梦初醒,一把将茶几推塞进元旭手里,转身去地板拉暗门。元旭细胳膊细腿,举着用来挡箭的茶几瑟瑟发抖。
“六叔,我来助你!”承徽跃跃欲试冲过去,双手抬起其中一条桌腿,居然稳住片刻,她又大喊,“阐哥哥,另一边。”
穆阐脸一红,赶紧从善如流上前托住另一条桌腿。俩孩子自小习武,一起托住那方茶几,竟比元旭一个大男人还得力。
元旭:“……”
“愣着干嘛,来帮忙。”元璟一把拖走元旭,叔侄俩合力、咬紧牙关转动榻上一张凭几,随着吱呀呀的干涩哑响,木地板缓缓滑开一人通过的方形入口。
元璟站起来:“你们三个,都进底舱。”
穆阐当机立断接过承徽那只桌腿:“快走,我断后。”
承徽看了一眼穆阐,眼神骤然坚毅,抽出他腰间佩刀冲向入口:“我开路,六叔走我后边!”
“……”元旭脸皮一红,默默跟在承徽身后,半截身子已没入地板下,忽然转头问,“岸上是谁?”
舜英抬起千里镜看了片刻,似笑非笑回答:“你岳父!”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有你嫡母。”
元璟:“……你这嘴!”
笠泽大营外各路口平地,早被宛陵骑兵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码头上、空地上、岸线,密密麻麻全是人,方阵整齐划一、披坚执锐,班益端坐马背之上,手执长戟。遥遥注视着靠向笠泽西北岸的十几艘楼船,那些船被方才几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速度稍缓,似有调头之势。
但也无妨,笠泽湖岸线周围十来坐城池,早已安排上无数岗哨,由骑兵飞马传报,无论这十几艘船往哪个方向靠,结局只有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燮陵起事声势过于浩大,虽有飞廉截杀在明处的驿马军报,却未能防住藏在暗处的四季阁密探。三天前,准确的起事人数、兵器数量、主将情况便已送到冯太后的案头。
两个时辰后,班益暗中发出五路传令兵,待褚氏部曲成功截走司南侯母女、踏上楼船后,立即开始沿笠泽迅速布局。
“船上的人听着,大娘娘有令,只诛首恶,不伤无辜。”
“尔等受逆党所祸,弃械就擒,可从轻处罚!”
传令官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士兵方阵、湖岸线也开始不断挥舞旌旗,高声鼓噪:“降!降!降!”
虎威军仍然鸦雀无声、严阵以待,旁边几艘搭载燮陵精兵的船却已开始坐不住,带着迟疑的争辩声不绝于耳。
舜英站在船头,望向越来越近的笠泽大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褚秋水走过来,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没事,大不了来个痛快。”
舜英笑了笑:“好,咱们一家人,痛痛快快干一场。”
船头已架设起各色弓弩,重箭轻箭齐齐扣在弦上,蓄势待发。舜英亲自走到最大一架床弩前,目不转睛盯着班益坐骑,微微调动方向,瞄准——
“阿姊且慢。”
元旭突然出现在背后,舜英惊讶地发现,他的神情气度再次变了,那股熟悉的干净、灵秀和纯粹无影无踪,双眸像两泓不见底的寒潭。
他就那般清凌凌站在她身后,认真询问:“当真再无转圜?”
舜英转头继续调整床弩朝向,闲闲地说:“不如你去跟你岳父谈谈,早些弃暗投明?”
元旭没说话,只是又向着她走近几步,他身上香气也越来越浓,不是以往的草木水泽淡香,而是带着甘苦的木香……
似一道闪电划破脑海,舜英心下一惊,下意识拔刀往后挥去,却发现胳膊和双腿已变得沉重酥软,竟连刀都拔不出鞘。她咬咬牙暗中蓄力,一痕霜冷已然贴紧她颈部皮肤。
“别动,我不会武艺,把控不好力道”,元旭嗓音带笑,轻轻地说,“一个失手,保不准割破点什么。”
舜英四肢乏力,索性转身席地而坐,抬眸注视着他,嘲讽冷笑:“你可真是棵万年不变墙头草。”
元旭持刀的手有些抖,却未放松丝毫,随着她坐下、也沉下手腕,她的皮肤冷白近乎透明,皮下浅青色血脉清晰可见、微微跳动,只要稍微再进半分,就会血如泉涌、顷刻毙命。
“我给过你机会的”,他眼眶微微泛红,继续威胁,“你不怕死,可徽儿和阐儿还在船上……”
“徽儿是堂堂正正的长公主,你没法下手”,舜英仰头微微笑起来,“至于阐儿——若他有个闪失,阿洵会将你千刀万剐。”
“我已经坑了你,阐儿好不好,苻洵都不会放过我”,元旭毫不在意地笑了,“放心,九叔与顾星阑皆是被你胁迫,四万虎威旧部受你所惑、法不责众。”
“我还得谢谢你”,舜英笑容可掬缓缓说,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元旭淡淡道:“你上午喝的水是一部分,方才的香是……”
“元旭!”忽然传来一阵厉叱,郑锦珠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挥臂就是一耳光,“你在做什么?把刀放下!”
“送母妃回房歇息”,元旭咬牙切齿狠狠说,眼眶越来越红,声音已然带着哭腔,“娘,我也没办法,阿珂也在对面军营里,她还怀着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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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四月初九下午。
“真是疯了,联合小叔子造自己亲儿子的反!”冯太后愤怒冷哼,将四季阁送来的密信摔到班益面前。
班益捡起密信一看,顿时汗如雨下,抖抖索索道:“臣……臣实在不知啊,有失察之过,请大娘娘重罚。”
冯太后一瞬不瞬盯着他,没有说话。
班益忙提议:“臣愿亲自领兵剿灭叛逆,请大娘娘派忠义之士前来督军!”
见冯太后仍一言不发,班益又道:“臣家中五子两女,仰慕陛下英姿,愿即刻送入宫中,随侍陛下左右。”
冯姮沉吟良久,缓缓扯出个微笑:“爱卿言重,赐坐。”
那天下午,是班府车夫最卖力的一个下午,马跑得气喘吁吁、口吐白沫,车轮与路面摩擦火花四溅。不到两个时辰,分散在附近几座城池的班益子女一个个被送到明德门下,甚至包括元旭的新婚妻子——班珂。
班珂不过双十年华,生得娇小灵动,略一听说事情经过,也顾不上女儿家矜持,飞快拔下满头珠翠簪钗,跪地叩头不起,直叩得头破血流。
“大娘娘冤枉,阿旭肯定是被挟持的”,班珂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又膝行过去、紧紧牵住父亲衣袍,“爹爹,救救你女婿罢……他平时杀鸡都不敢听,怎么可能敢去造反?”
班益眼神复杂盯着跪在腿边的女儿,无奈地重重叹息一声:“早与你说过,这婚事不成,偏你被迷了心窍。若早些和离,何至如今将父兄牵累至此啊。”
班珂眼里慢慢透出绝望,忽又连声辩解:“爹爹,女儿已有四个月身孕,阿旭即将初为人父,哪来的气性去造反?”
一直沉吟不语的冯姮站起来,看向班益:“阿旭自小面软心活,哀家也不相信他会谋逆,许是真的为奸人所惑或是被挟持……”
班益班珂面露喜色。
“哀家与陛下将亲自前往笠泽,以壮王师威势”,冯姮思索片刻又道,“阿珂也跟哀家一道去吧,有妻儿阵前劝说,阿旭也可尽早弃暗投明。”
班益的心,从那个瞬间开始,缓缓沉向冰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