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钧良那边怎样了”,舜英坐在灯下,用丝帕一遍遍擦拭着横刀,“秦川那张碎嘴子,别把他说得以死明志了。”
苻洵已将弯刀擦拭干净,“锵”一声收回鞘中:“不至于,顶多是说得他破口大骂‘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一臣不事二君”之类。”
舜英微愕:“看来你很了解这些调调。”
“那是自然,我最喜欢怼这些人”,苻洵的表情十分自豪,“要么是些愚忠的木头,不管有没有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么说得比唱得好听、真遇上事逃得飞快。”
“……”舜英抬眸注视他片刻,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于是默默埋头继续擦刀。
“还擦,再擦就能当镜子照了”,苻洵低头轻笑,拍了拍她肩膀温声安慰,“秦川也就闲的时候嘴碎些,正经起来还是靠谱。”
忽然饶有兴味地调侃:“我那堆小舅子小姨子肯定是前者,愚忠……”
“什么小舅子?”陌生的词汇乍然入耳,舜英愣了片刻、双颊没来由地一热。
“钧良是你堂弟,我是他姐夫,不叫他小舅子叫什么?”苻洵十分认真地问,“翊国对妻弟是另一种称呼?”
舜英摇摇头,忽然想起元旭对苻沣也一口一个姐夫,还真没什么“国君无家事”的概念……如今这些称呼被苻洵自然而然说出来,乍一听不习惯,却有说不出的温暖熨贴。
她想了片刻,扬眉笑道:“没说错,他们就是你的小舅子,你是他们姐夫。”
心情无端明朗松快,似乎随着这称呼说出口,他们之间也更加紧密和亲近。
苻洵霎时懂了她的沉默,轻轻叩了叩横刀的刀身:“别擦了,帐篷里闷得慌,咱们一起出去走走?”
临时军营位于建兴城内、占据城西,隔中轴街道与城东的北翊军营对视。苻洵找到一座高楼,拉着舜英一跃而起坐上屋顶,吹着飒飒夜风,放眼望去明灯千帐。
“这怕是翊军和荣军挨得最近的一次”,舜英看着城东的灯火感慨,“交战的那种近,不算数。”
苻洵指向北翊营地的中帐位置:“武煊就在那儿,上个月打扫战场的时候,他还悄悄跑过来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
舜英瞬间不困了,兴致盎然地问:“快说,他是不是特别后悔自己当初口无遮拦,想找我认错和好?”
“你发小什么德性你还不了解?后悔是肯定的,认错是不可能的”,苻洵刮了刮她鼻尖,笑盈盈地揶揄道,“他说姜夫人找了你快一年,还说你肯定在我这。不等我分说,又特别仗义地拍胸脯自说自话保证替我保密,然后让我把你藏好。”
“……这确实像他”,舜英有些懵,“我最近犯了什么天条,全都在找我?尤其是姜夫人,还找了快一年,几个意思?”
苻洵思忖片刻,认真盯着她双眸:“我猜……只是猜测,冯太后让姜夫人母子去千秋节之前,可能已经派遣使者去宛平交涉,宛平与阊江之间一来一回……”
“倒推回去算,交涉时间差不多在三四月”,舜英会意,“这就说得通了,下令千秋节贺寿是谈崩之后的结果,能动口绝不动手,这才像冯太后的风格。”
苻洵幽幽提醒了一句:“武煊还说,冯太后若知道你活着,定会不遗余力追杀你……这就是你说的绝不动手?”
“还有下半句——能假手于人就绝不亲自下场”,舜英默了半晌,满脸难以言喻的糟心,“还不遗余力……有完没完?我怎么觉得,咱们才是最后知道冯太后要追杀我的人?”
她烦躁地绞着衣袖,愤愤道:“我就算活着也打算隐姓埋名随,半点不掺合南翊内政,她为什么一定要将我跟褚氏赶尽杀绝?”
“管他呢,反正我不认识他说的那个谁”,苻洵觑着她越来越黑的脸色,小心翼翼将她衣袖从她掌心抽出,挤出一个笑容,“姐姐现在可是我的新欢——贴身军师许红袖。”
“贴身”二字特意加重了语气,他笑容可掬地凑过去:“姐姐笑一个嘛,别那么严肃,怪吓人的。”
舜英转头看向他,翘了翘唇角、皮笑肉不笑片刻,继续满脸郑重地陷入沉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眼神一冷:“大殿下!”
苻洵略加思忖,试探着问:“你是说,大殿下可能有个与你相关的东西,姜夫人知道、冯太后知道,唯独你不知道?”
舜英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点点头:“有些印象,永平六年国丧那段时间,我除了参加各种仪典、几乎都卧病在床,大殿下好几次想单独找我,每次刚张嘴冯太后就进来了。”
“后来大殿下去了三军郡,那段时间姜夫人和冯太后总一起来景和宫……”
苻洵眼神一冷:“其实是姜夫人想单独找你,奈何冯太后盯得太死,每每都能遇上、只好一起进来。”
“你脑子转得倒快。”舜英笑盈盈地说。
“这不叫脑子快,这叫心有灵犀”,苻洵歪过上身,摸了摸她头发、顺势挽住她胳膊,“后来呢?”
每每苻洵想逗她开心时,笑容总带着些讨好的乖巧,只瞅着那笑脸就让她心底一暖。
舜英笑了笑,淡淡地说:“后来啊,等我身子好些就去了武原城。”
苻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再后来就是“褚王后薨逝武原城”,她与元晞直到死也未再打上照面。
“估计是一样对冯太后很致命的东西,大抵跟元……跟庄王有关”,苻洵长叹一声,凉凉地嘲讽,“他那人也真有意思,提防父亲叔伯兄弟也就罢了,连亲娘都一并提防。”
他又干笑两声:“当年听你说冯太后如何疼孩子,后来又听使臣说,冯太后如何隐忍四年、助庄王一击制胜。按道理说,庄王最不该提防的便是这个娘亲啊……莫非他早早看出冯太后的野心?”
“你这脑子快倒快,就是总想歪”,舜英捏了捏他耳朵,“翊国临朝称制的太后大有人在,他可不怕冯太后专权。”
苻洵又猜测:“那就是担心她与母国北宛勾结?”
舜英噗呲笑了:“这世上最不可能跟冯栩勾结的人,就是冯太后,那可是杀子之仇!”
苻洵不以为然:“都能给杀女仇人撰写碑文,何况区区杀子之仇?”
舜英唇角笑意变冷,缓慢而坚决地摇头:“他们不一样的。”
元旻是冯太后倾尽全力、砸进去所有心血和资源,甚至不惜毁伤躯体、搭上性命去赌,才托举出的唯一至珍至宝,寄托了她所有期待,更关系着她与昇阳冯氏全族的政治前途。
至于其他几个孩子……
“当初待我们那么好,也是真心喜欢过的吧”,舜英仰起头,望着漆黑天幕上璀璨的星星点点,弯了弯唇角,“不过是更爱权力,更爱……”
闭上双眼,视野里浮现出六七岁时候,躺在床上流泪的元旻:“我要是废了,母后怎么办?”
过了会儿,是红叶翩跹的白露水榭,元旻问春羽:“母后年轻时,是怎样的人?”
最后,是梨花林深处的山居小院,那个口吐鲜血、头痛欲裂,不愿面对所有过往的他。
冯太后倾其所有托举出元旻,元旻却最早觉察到她表里不一,看见她藏在淡泊温婉后的勃勃野心。
以及她身上与野心不匹配的——致命缺陷!
所以,了解冯太后的元旻,当年曾留给过舜英什么自以为是的好东西?
舜英呆呆沉思着,笑容从讥诮变成苦涩无助,眼圈滚烫、却流不出一滴泪,就那样紧闭双目,任夜风拂过面颊和发梢、吹得全身冰冷。
忽然肩膀和后背一暖,清润的甘甜木香带着适意的温热拢住了她,苻洵悄无声息贴近,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我可以为姐姐做点什么?”
舜英愣怔片刻、如梦初醒回过神,霎时间,所有恐惧和软弱都冲破坚硬外壳,汹涌而出。她侧过上身,往苻洵怀里钻了钻,任由憋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阿洵,我好冷,抱抱我。”
夜风飒飒,星河万里,她被他抱紧的刹那,骤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远处的灯一盏盏熄灭,万籁俱寂、天地间空得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什么阊江朝廷、元旻可能留给她的东西、冯太后的追杀、姜夫人的寻觅……统统与她再无干系。
“我是许红袖,是威远将军府的女军师,更是阿洵的妻子。”
“我要做的事,是与阿洵一起抵御异族、驱逐北宛,然后隐居山林。”
她的声音缥缈而脆弱,刚说出口就被夜风吹得无影无踪,她却仍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像是说多了就变成了事实。
苻洵抱着瑟瑟发抖的她,心中五味杂陈。他自小感受到的善恶都简单粗暴,拥有的温情少得可怜、却都纯粹真实,面对她如此纠结为难的境况,实在不知如何宽慰。
正在此时,建兴城东门的号角声鸣响,五短四长,是辎重兵押运粮草进城。
旋即,东边翊军营地燃起无数火把,汇成一条长龙向东门疾驰而去,门口无数骑兵守得死死的,城门打开一条仅容马车通行的缝隙,押送着辎重车的长龙辚辚驶入。
舜英醒过神,讶异道:“他们上哪儿筹到这么多粮草?”
冯太后从去年开始怠于支援,北翊骑兵上上下下勒紧腰带过日子,就连优先保障供应的建兴城,也时有短缺。
苻洵神色有点古怪:“拿平南侯换的。”
舜英吓了跳:“啥?”
苻洵艰难地组织了片刻语言:“冯太后换回平南侯的那五十船粮食,哥哥将其中三十船直接运到了洺州。”
“你哥哥这可真是……”舜英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默了半晌叹息道,“白担个讹诈之名,吃力不讨好。”
她唇角却不自觉上扬,低声补充:“不枉阿旭喊这么久的姐夫,真有几分像。”
遥遥看向远方热闹的火龙,她瞳孔染上暖色:若世上多几个苻沣元旭这样的笨人,世道一定比现在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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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旭回到阊江已是三月中旬,他先回阊江鹤雪别苑。那是冯太后赐给他的宅邸,步行一刻即可抵达东华门,出入宫禁十分方便。
沐浴更衣后,他先穿上浅蓝色长袍,去后院辟出的小祠堂,给宣菀上了三炷香。
然后返身回到卧房,拉开竖柜,里面果然整整齐齐挂着八套春季新衣。
二十多年来,每年二月份,冯太后都会根据街头坊间时兴的样式,从自己的份例和嫁妆里拨出银钱,给养在膝下的几个孩子另外裁几套新衣。
他清楚地记得,四哥是十二套,五姐姐、他、每人八套,褚姐姐、承陵、承赟每人十六套——他们练武时间最多、衣服和鞋子损耗大,材质也跟他们的不同,更轻薄柔韧、更透气。
元旭注视着那排新衣,无声笑了,思忖片刻,挑出花纹最少最素净那套。春衣是比照他去年尺寸做的,穿在身上松松垮垮,散发着水泽草木的清香。
他换了条更宽的腰带,系紧之后将所有褶皱挪到背后,穿上一件褙子遮住。走到窗前,那里竖着一架等身高的琉璃镜。
御用之物,冯太后共收到六架。勤政殿一架,元瀚海宅邸一架,桐花别苑、太尉班益、司农令云飞燕府上各一架,剩余的一架冯太后并未自用,而是赐给了他。
元旭看着镜中消瘦而凹陷的自己,出神良久。
院中传来奚寒的声音:“侯爷,太后娘娘召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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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