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夜晚宿在嘉州的一家客栈里。
浴桶蒸腾着袅袅白汽,苻洵靠在桶壁上,闭目假寐,心口金光起起伏伏,已柔和黯淡许多。饶是如此,他指尖仍微微抖动。
热水活血,有助于金蝉活跃,加快毒素分解,对蛊主造成的疼痛也是平时上百倍。舜英默念着娜莎的话,用手撑住木桶边缘,埋头轻轻吻上他眼角。
闭目养神的人颤了颤,情难自抑地伸臂一捞、用力将她拽进巨大的浴桶。水花四溅,她栽进他怀中、跨坐在他膝上,二人的脸近在咫尺,隔着迷朦的水汽、静静四目相对。
苻洵眼睛雾蒙蒙的,眼神逐渐炽热,呼吸急促、微微喘息,与她对视许久才移开目光,声音沙哑而低沉:“你还是回去吧。”
舜英没有说话,双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苻洵喉结不断上下滑动,迟疑片刻用力扣在她脑后,狠狠咬住她嘴唇,舌尖长驱直入、激烈吸吮着咬出的丝缕腥咸,攫取每一寸气息。她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胸腔和四肢齐齐涌出无与伦比的愉悦,将他抱得更紧,软软贴在他身上。
手情不自禁往下滑去的刹那,苻洵如梦初醒,用力推开她、闭上眼大口喘息。
“姐姐,回去吧。”呼吸平稳后,他认真地重复一遍恳求。
“来嘉州之前我跟自己打了个赌,现在结果已定,我留在这里不回阊江了”,舜英定定注视着他双眸,坦然地笑了笑,“阿洵,你以前从没那么多顾忌。”
苻洵唇角挂着笑,眼中隐隐有泪光:“因为我以前不知敬畏生死,直到眼睁睁看见你……姐姐,不要再让我经历一次那种痛苦。”
“我向你发誓,我们都不会再经历那种痛苦”,她轻柔摩挲着他下颌,慢慢下移,从脖子、喉结划到锁骨,手指勾住他中衣领口继续往下,“阿洵,我现在很清醒,你不要怕,我们都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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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她精疲力竭躺在床上,苻洵专注地替她擦着湿发、再擦干自己的。然后,二人都换了身干爽的里衣,躺在床上相依相偎。
“姐姐,来嘉州之前,你跟自己的赌约是什么?”
“若他们还活得好好的、或是寿终正寝,我就继续观望;若他们死于荣国主动发起的战争,我就回阊江”,舜英轻声说,唇角翘起一缕苦笑,“可他们死于由翊国发起的战争。”
“十二年前从灵昌出逃时,我们一路找了许多户农家,都不敢收留,只有他们愿意让我住几晚、养养伤。原因说来可笑,他们的家人全都死绝了,已不再害怕失去什么。”
苻洵沉默许久,幽幽道:“两国对立太久,和了战、战了和,每一场战争起因,无非是君主的野心、将军的抱负。到最后,君主得到疆域和岁贡、将军得到功勋,他们得到亲人零碎的尸骨、甚至一个空荡荡的死讯。”
舜英望着帐顶出神:“他们原本是人口繁荣的大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儿子女儿、孙子外孙……一个又一个家人死在饥荒、大汛、战场,而他们被征兵的原因,要么是荣国想侵扰翊国、要么是翊国想吞并荣国。”
苻洵叹了口气:“四百多年前边垣之盟,荣太祖与翊景王的约定,是共同驱走异族后、苻氏归顺翊国。当时不知为何,两边并未兑现承诺。直到三百多年,翊桓王依靠兵强马壮荡平虞国和荣国,也并未提及那个约定。”
“因为戎陵群山和摩云群山的天险,这两块土地管理起来极难”,舜英点点头,“翊国以仁化治国,对战败国的王室从不赶尽杀绝,所以没过多少年,荣国和虞国又纷纷自立。”
“这一拉扯,战来战去,就是两三百年”,苻洵噙一缕嘲讽和无奈,漫不经心地说,“有时候太过仁厚也不是好事,拖得太久、拖得生灵涂炭。”
舜英眉宇间尽是浓郁的疲惫,泰然地笑了:“说句不当讲的话,我希望这是两国之间最后一次战争。”
她抬眸注视着苻洵双眼:“阿洵你听好了,从今往后,你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有关。若苻氏果真国祚不继,以你之骨气、定会与兄长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不要撇开我,不要让我再经历一遍你经历过的痛苦。”
“我可没什么骨气,能活着最好”,苻洵眼里神光一跳,却只侧头亲亲她脸颊,笑容狡黠而慵懒,“如果真到那天,咱们就躲进山里去,或是靠你的面子去你师父那打秋风,蹭一顿是一顿,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满脸乖巧蹭了蹭她肩膀:“我以后就安安心心吃软饭了,姐姐可要对我怜惜些,莫要始乱终弃。”
舜英噗呲一声被他逗笑,眼前浮现的却是十多年前,那个瞧着灵动澄澈、眼里却不时透出孤寒的乖戾少年,多看几眼,就能看到他精致漂亮的皮囊下、一把阴鸷破碎的桀骜骨。
他们都对彼此太了解,每说出一句话就只是真是假。
吃不吃软饭,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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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提另一种结果:南翊战败。
因为那几乎不可能。
六年前,舜英早已料到苻洵无论以何种形式攻入本土,兵力都不能大面积铺展,最好的策略便是困住洛京、商都甚至昇阳三城之一,围城打援。
所以她初初定下的应对之计是:若昇阳难保,则暂避其锋芒、翊东三十五城坚壁清野,骑兵北上拒伊河天险、以燕洺二州作为暂时粮仓;步兵南下、水师据守倚淮水天险,坐拥两座最大粮仓;镇南军嵌入群山腹地为前哨。
荣国并无多少余粮,这一战必定倾其所有,过后数年国库空虚。而南翊财帛丰厚兵源充足,用不了几年休养生息,届时南北合围、夺回失地的难度并不大。
毕竟,再是能征善战,打仗到后面拼的依然是国力。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北宛突然发难、牵制住三郡二州的骑兵,边垣之盟又将荣国拉入抵御异族的战场,姜嫣与冯太后反目成仇更是始料未及。
于是,北翊、南翊、荣国这局势因为冯栩的搅动,北翊、荣国纷纷损兵折将、国库空虚,南翊只出了对于国库九牛一毛的财帛,未折损半员将士,成为这盘棋的最大赢家。
宛陵养马场欣欣向荣,阊江朝廷成立至今五年半,怕是早已选出将帅之才,只等荣国、北翊和北宛三败俱伤、再惨重一些,便尽数投入战场。
她绕了一大圈,只成全了留子去母坑害自己的冯太后,让冯太后兵不血刃、干干净净成为最大赢家。
舜英眼睛和鼻子酸涩发热,挤出个微笑,自嘲道:“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转念一想,南翊也是承祎的南翊,更是褚氏和元璟元旭的南翊,心里又舒坦许多。
苻洵泰然地扬唇一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又不是呢?”
每个精于谋算的人,都在平等地被自己的谋算反噬。
翊庄王为合作夺权,亲手将被苻治压制的苻沣苻洵兄弟扶起,成为自己心腹大患;而后又被自己推到北宛的棋子元昙谋弑。
苻洵为牵制翊国北疆,从乌兰沙海将天生不足的冯栩拉起精心培养,却培养出弑兄篡位的北宛狼主,让故国和北翊同时陷入战火。
就连老谋深算如冯太后,送钱送粮培养北翊三郡二州坐大,姜嫣转瞬与之反目、宁愿战死北疆也不向其投诚;而崔氏蓄意保存实力,险些将昇阳冯氏排挤出朝堂,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反噬?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算无遗策,唯一不变的是变数和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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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洵见她神色怏怏,漫不经心笑了:“姐姐莫忧,权术争斗皆是如此,失控才是常态,咱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是啊,冯太后就十分惜命,好好留着性命、才能熬到下一次转机出现”,舜英一眨不眨注视他片刻,往他怀里钻了钻,“阿洵,你一定要珍惜性命,否则我追你到碧落黄……”
她没能说下去,炙热的吻堵住她双唇,迫使她将剩下话语咽回喉咙。随即,不安分的指尖轻轻在她下颌、脖子、锁骨滑移,那指尖像烙铁、划过时带起滚烫酥麻,触电般传遍全身。
“姐姐这么好,我哪舍得出岔子?”他轻笑一声,继续低头去吻她,“今晚,就让阿洵再提前练练怎么吃软饭?”
舜英凝神思索片刻,认真注视着他,一字字吐出酝酿许久的心愿:“阿洵,我们成婚吧。”
建宁王在位的十三余年,荣国商贸逐渐繁荣,各地宵禁极少,眼下已至戌正,各商铺小摊依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他们牵手疾步走在街市上,去香烛铺买下最精致花哨的一对红烛,去布店买了半匹大红色绸缎,再去成衣铺买了大红喜袍、软纱襌衣,回去的路上又挑了一对红纱灯笼。
回到客栈换上喜袍,再裁下红绸系在腰带和发髻上。走到屋后的树林里,月明星稀,他们借着月光将红绸两端分别系在彼此手腕上。
先拜了拜星空朗月,又向北拜了拜活着和长眠的亲师和长辈,最后面对面躬身三拜。
“天地为证,我苻洵今夜与褚舜英结为夫妻,捧珠于掌,寝食相顾,倾心护佑,朝朝暮暮、终老一生。”
“日月为鉴,我褚舜英今夜与苻洵结为夫妻,两情缱绻,相濡以沫,同进同退,白头与共、地老天荒。”
回到顶层套间时,小二已按他们叮嘱,在前厅挂好红绸和红花,还有匆匆摆上的金杯和酒壶、牛羊豕三牲祭肉。合卺而饮、同牢而食后,他们携手走进里屋。
这是只属于苻洵与褚舜英的婚仪,没有宾客、无关礼俗,只关乎真心。
红烛噼啪燃着晕黄暖光、灯笼透出酽酽轻红,照亮了新换上的深红纱帐和大红喜被。
她对镜上晚妆、巧呈窈窕姿,又闭上眼由他画额心花钿。他们隔红烛对视的刹那,彼此还是熟悉的那个心尖尖上的人,却又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宗谱玉牒、十里红妆,都不及此刻坚定。
他们是真正的夫妻了。
苻洵开始亲吻她,酥酥麻麻的愉悦从胸腔、从小腹、从四肢百骸、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涌起,她呼吸越来越乱,身子软绵绵倒下,躺在柔软的喜被上。
这一次,不为消解相思毒,只因相思深入骨。
他恶作剧地在她肌肤上吸出一个个红痕,麻痒带着轻微刺痛,她不禁轻哼连连,意乱情迷。
“**一刻值千金。”他笑盈盈看着她、笑得狡黠,在她耳后轻轻喘息。
他的桃花眼本就荡漾如春水,染上**更是好看得摄魂夺魄,她闭上双眼,思绪散漫开来,随波逐流、恣意放纵。
忘了即将燃起的战火,也忘了与她互相抛弃的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