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怀见杜永斌笑了,他笑的时候,倒是和林霏霏完全不一样,林霏霏笑的时候眼睛总喜欢眯起来,这样就会掩住里面的欢喜又或者其他情绪,可眼前的男人,笑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掩饰不掉眼里的贪婪。
杜永斌坐到石凳上,笑着道:“坐”,眼见顾明怀坐下,又道:“我在府里这段时间,都还没有见过你,你如今和霏儿”。
顾明怀毫不意外的点点头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杜永斌见这人念诗,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他年少时,因着家境,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哪里会读这些书,后来人生际遇变换,四处流散,这些诗词歌赋不过也是逢场作戏,等年纪越发大了,越发觉得少年情意可笑至极,勉强缓了缓才道:“你和我女儿情投意合,可想好以后如何”。
“以后”
杜永斌担心他又要念诗,直接道:“在这长京城住着,还不如回封地,到时候就是你们两人成亲,也无人敢质疑”。
“可”
“可是皇城里的不许,你这样,找个机会,你用着公主府的名头,找个由头,做上几件小事,到时候御史台一上奏本,就可以直接回广平了”杜永斌信誓旦旦道。
顾明怀虽然觉得此法不错,但这小事可真不是小事,若是自己真的去做了,恐怕到时候林霏霏或许真的要回广平,只自己怕是要进牢狱,反问道:“我瞧着您气色不好,可是最近身子不适”。
杜永斌猛地想起这人还是个精通医术,一想着这些日子,着急忙慌的,也不敢让人去宫里请太医,就是身上不适,也只得忍着,如今眼前正好有一个,又是恋慕自己女儿的人,万不敢捣鬼,立即笑着道:“还请顾翰林帮我看看,我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饭也吃的不多,你看这严不严重”。
顾明怀探了脉,心下一叹,这人身子骨倒是硬朗,只面上却是皱眉道:“这脾胃不合,心思太重了,正好,我屋子就在附近,正好可以开一些方子”。
杜永斌见他说的正对自己的症状,赶紧跟上去。
等到了厢房,杜永斌见他坐在书桌前写方子,眼神来回的乱转,就见到这屋子,只床榻处隔着一块巨大的山鸟屏风,正房处放着一张桃木桌,上面一把紫金铜秤,几个捣药的器具,还有些零零散散的药瓶,左手边却是有一排木架子,分门别类的放着些药材。
顾明怀写完方子,就见到他正盯着架子上的药道:“顾翰林,这些都是”。
“不过一点小兴趣,制药用的”顾翰林敷衍道。
杜永斌一听,就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笑着点点头道:“顾翰林”。
“您打算以后一直待在这吗”顾明怀截断了他的话,试探道。
杜永斌疑惑的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您思虑过重,若是要调养身子,不如去城外的庄子好好休息,调养一下,何况如今朝中因为当年云州北裕关的案子,到是乱的很”顾明怀意有所指道。
杜永斌心下一燥,五味杂陈,接过方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跟着顾明怀出了院子。
林霏霏如同往常,吃完早膳,一早就得知宛儿公主昨夜未归,歇在城内的销金窟里,也懒得多言,只瞧着今日顾明怀烹的茶,多了一丝奇异的花香,诧异的抬头看着顾明怀。
“雪水用完了,今日我特意取了海棠花的露水,怎么样”顾明怀温柔道。
林霏霏饮了一盏,兴致勃勃道:“很好,只是取露水,很麻烦,你要是喜欢,等过几日,我们去城外的山上,取些泉水煮茶,如何”。
“这还是你第一次与我相约”顾明怀难掩笑意,心里却是泛起了一丝苦意。
林霏霏却是垂下眼眸,安静的低下头。
顾明怀回想起自己昨日去了宫里,无所事事的点了个卯,特意在宫里绕了几圈,果不其然,就有小太监过来同自己说话,这小太监本是因病送到侍药局里等死,后来还是自己开了药,才活了下来。
如今自然是投桃报李,将当初林霏霏在殿内说的话透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林霏霏说的没错,这宫里就没有藏的住的人,又或者她也许从来也没有想过藏住这件事。
顾明怀只觉得自己可笑的厉害,心下一团火烧个不停,但一看到林霏霏粉白的指甲,纤细的手腕,幽深的双眼,在阳光下面颊上细小的绒毛,甚至修长而又脆弱的脖颈,万语千言都只能汇成一句:“我究竟喜欢你哪”。
林霏霏指尖一抽,与顾明怀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他苦闷的愁绪,仔细斟酌了最近发生的事,莫不是自己和皇祖母的赌约被知道了。
可是,她并不想解释什么,因为自己也从来没有承诺什么,想到这里,林霏霏低下头,白皙的指尖拂过晶莹剔透的茶壶,微微起身,给顾明怀身前的茶盏注入一盏清茶,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香气。
她道:“还记得我在清园见到你,那时候,我就想着这人可真奇怪”。
“哪里奇怪”顾明怀压下心头的烦闷道。
“不是来杀我的,却是来救我的”
顾明怀喉头一哽,低声道:“我也算是个大夫,医者救人,天经地义”,说完,自顾自的饮茶。
“可是,太难了,救我太难了”林霏霏趴在桌子上,一双眼如同小鹿的眼,充满了天真的依恋。
“我杀了很多人,就是此刻,也有人因为我之前的决定,死去,而我以后还会如此,杀人者人恒杀之,总有一天,我会需要付出代价,我有时候很好奇,上苍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惩罚我,但是,你,当初你父亲因议和而被流放,你跟着前往流放之地,明明知道皇祖母不喜你父亲,还偏偏入仕,偏偏考上了探花,然后被皇祖母闲置在翰林院,整日无所事事,但你仍不肯离京,反而与你以前从来不屑为伍的人沆瀣一气,嬉笑怒骂皆随他人,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你寒窗苦读,入朝为官,自然是想要一展胸中宏伟抱负,然皇祖母在位之时,她不会杀你,但她也不会重用你”林霏霏摇摇头道:“我,我若是荐你入朝为官,也不过是皇祖母拿来敷衍我的,必然是虚衔而已,不过你若是想要外放,或许我可以举荐一二”。
顾明怀安静的听着,见她如此泾渭分明的理清自己和她的关系,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林霏霏看了他一眼道:“人应该趋利避害,你也应该如此”。
“那殿下了,殿下何不趋利避害,为何要给自己选择一条最难的路”顾明怀冷声道。
林霏霏疑惑的皱了皱眉道:“选择,我在北燕的最后一年,辛忠找到我,那会燕国已然摇摇欲坠,自从燕王死后,燕后杀了大批曾经跟随其他皇子的家族,最后李氏独大,可燕后不过一介深宫妇人,掌握不了兵权,最后只能醉生梦死,自囚于后宫,浑浑噩噩,而朝中李氏掌权,云州已全部落入他们囊中,这怎么能让其他家族垂涎三尺,明争暗斗数不胜数,之后石熊生死不知,就连尸体都找不到,当时人人都以为是李定海为美人一剑斩了石熊,最后就连美人也一块杀了,人人都觉得岌岌可危,因为李定海什么惩罚都没有,被人连夜送走,于是燕国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宁国又下了诸多手段,金银宝器,美人珠玉,权利封地,一一贿赂,不过数月光景,辛忠就告知我,可以北上收回云州,到时候驱赶这些北燕人,前往更西之地,宁国百年可无恙”林霏霏说的口干舌燥,饮了口茶,又继续道:“但是,云州易收,只是北燕人被宁国兵一冲,或许会远离故土,但大部分还是会留在云州附近,说不一定,分崩离析的北燕会再次聚拢,合攻云州,到时候胜负就难料了”。
“辛将军找你要什么”
“他想要从后方包抄,屠灭北燕的士兵”林霏霏倦倦道。
顾明怀早就知道战场残酷,当初云州被破,流离故土者数不胜数,而被北燕人裹挟着去往北地,说不得早就入了往生轮回,如今听得林霏霏说起这段往事,心头一口热血难掩,只镇定道:“后来了”。
“我在燕宫,怎么会知道各个城池的城防图和行军路径”林霏霏难掩疲倦的拿过桌上的糕点,三两口吃下,咽下后才道:“不过,我那时候做梦都想要灭了燕国,我想回家了,我想让那些宁国人回家了”。
“你做了什么”
林霏霏眼中放空,一双眼冷漠的如同那晚她将匕首刺进平王的脖子里一样,她说:“北燕抓了宁国人,不敢把这些人放在云州,几乎都在燕国以北,又学着宁国修建城墙,建了大大小小的城池,其中有一座城叫赤城,城外的山坡上有一座庙,叫心一寺,我在那里呆了一年,赤城的人过来拜佛的时候,怜我年幼,总是会送很多吃的给我,后来,我就知道了,每年的初秋,燕国的王公贵族都会来这里,举行祭祀,我让辛忠屠了那座城,再暗中联络被当做奴隶的宁国人,杀了他们,最后联合域外的小国封锁了西北线,至此,瓮中捉鳖,燕亡”。
顾明怀听完之后,浑身一哆嗦,感受着脖颈的汗毛立起,良久之后才道:“你是因为屠了那座城”。
林霏霏摇摇头,又点点头,怅然的望着头顶的青空道:“兵贵神速,必须要杀得措手不及,才能快点结束,我只是有点难过”。
“所以你当初才会准备和燕后一起**”顾明怀想起当初自己在谢家园子听到李定海所说的话,低声道。
林霏霏嘴角挤出一丝笑意道:“本来是要留在那里,只是我若是真死了,北燕皇宫的人怕也要为我殉葬了,再后来,熬到了现在,若是我死了,我的封地就要被收回,说不得北域那边的局势也要被人插手,我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或许我早就已经是一个怪物,其实,我和我爹很像是不是?”
顾明怀沉默许久道:“若是你可以忘了这一切”。
林霏霏眉头微动,轻轻的笑了道:“就算我忘了,可是我做了,终有一天,它会回来找我”。
苒苒晴空,随风飘动,悠悠白云,林霏霏想起当初在山上的日子,那些时候,晚风会带着山下的喧嚣热闹和人声来来回回的打着转,她能听见少女们清脆如莺的歌喉,划破寂静清冷的夜晚,冬日的雪夜里,大雪簌簌下个不停,调皮的孩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遥远的风带着异国他乡的语言呼唤着远去的孩童,让他们回家。
新的一天,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