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瑜咳嗽不止。
帕子上已经见了血迹,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望着送来的药材,愣了愣,继而抬头问道:“有劳乔公公,这药材,是何人所赠?”
送的量倒是不少,这样大的手笔,他也只在萧禾那里见过一遭,他倒是个识得货的主,这些药材,他淡淡扫过一眼就知道,刁钻难求,非是一般人寻得到的。
他窗前的蜡烛燃了一半,谢瑜赤着脚下床想去够新的换,被乔酩拦了下来。
“予怀不必如此,现如今只有我们两个,你还是好生休息为好。”
见乔酩如此,谢瑜便不再强求。
“这药材,是沈少卿送过来的。”
谢瑜手指微微一顿,他披上外衣,从榻上坐了起来:“沈安?”
无怪乎他有些惊讶,谢瑜隐约记得他同这位沈少卿并不熟识,甚至可以说是相处的并不算多愉快。
“他怎么会送我药材?乔公公,我之前同沈少卿并没有什么交集,遑论什么交情。”
烛火微微晃动了一下。
谢瑜阖眸,他轻声道:“他知道公公为我寻药材治病的事情了?”
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一种可能。
谢瑜自然不傻,沈安好端端的给他送药来做什么?
现如今沈舒玄总不能来给他主动送药,毕竟沈谢两家之前的关系在皇帝眼里就是潜在的威胁,而且,萧禾也可以代表沈舒玄的意思,沈舒玄没必要再单独来这么一遭。
果不其然,乔酩点了点头。
“虽是借了萧太尉的名义,但沈少卿也瞧出了端倪。”
倒也不奇怪。
谢瑜继续问:“京州防线养的北府兵归谁接管了?乔公公可知?”
“今日陛下倒是提了这件事。”乔酩思索着:“他的提议是让沈少卿去赴任京州指挥使。”
“沈安不会去。”
他手指还有些过分的冰凉,谢瑜把长靴穿上接着道:“乔公公不必担心,您这样过分担心,倒显得我真像个纸糊的人了。”
“你没去,但倒是猜的很准。”乔酩笑笑:“你怎知沈安不会去?”
谢瑜坐在书桌前,把手中的信封好,落在一旁,手指端端正正的执笔落下几个字,接着道:“烦请公公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宫外教坊司的坊主。”
他声音微顿,又接着道:“沈舒玄不会让沈安离开都城,自然,沈安自己也没这个意思。”
“眼下朝中形势诡谲莫测,沈家虽为肱股之臣,但圣人也忌惮着沈舒玄,许了他开府◎特权,又为其加了九锡,这固然是恩宠不假,但世人盛传陛下与沈家共天下一事◎,圣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您在圣人身边待的时间很长,想必您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言下之意,不只是说清河沈家,更是在说陈郡谢氏,谢丛瑄谋逆一事。
谢瑜笔尖收了回去,他的字端正娟秀,楷体写的颇有几分风采,他轻声浅笑:“加九锡,冕十旒,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是谁会不畏惧这样的分权呢?圣人的心就如同东海的水,东海的水多深,你我谁都不清楚,昔年的情谊,只不过是水月镜花,人都是会变的。在高位者,总是会不安的。”
他将笔放在笔架上,又接着道:“圣人让沈安去掌管谢家的北府兵,意料之中,沈安不去,也是意料之中,但沈家不能没人去,我猜,是沈黎去了?”
“是沈黎。”乔酩仔细回忆着今日殿内的情况,谢瑜已经跟他投了诚,他看谢瑜的性格又聪明机警,内心便有了几分思量。
他知道谢瑜迟早要离开这掖庭,他浸淫官场多年,也需要扶持一个后续对自己有利的人从而把握朝政。
而谢瑜的仇恨,无疑能够让他成为他手中的这柄利剑。
“陛下今日在大殿上先行提议说要让沈安出镇京州指挥使,沈安再三推辞,说他本不是武将的料,恐震慑不住京州的军队。后来沈相主动站了出来,让沈黎前去。”
“哦?”谢瑜的手指轻轻的敲击了一下桌面:“以退为进?这倒是个好办法。”
他摇摇头:“世伯聪明啊,不对,该说,圣人也聪明。”
“陛下确实聪明。”乔酩道:“不过这以退为进,又是唱的哪一出?”
“明面上是圣人吃了亏,但实际上吃亏的人是沈相,世伯自己恐早就有预感了。”
谢瑜顿了顿,又接着道:“陛下恐怕,原本就不是想要沈安去的,他一开始就知道沈安不会去。”
“他从一开始,就等着沈相主动提出来让沈黎去。”
“你的意思是?陛下这是只给了沈相一个选择是吗?”
乔酩沉声道。
“乔公公所言甚是。”谢瑜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走了几下,他道:“沈安为人清冷持重,聪慧过人,是沈氏这一脉未来指定的继承人,况且他又是沈相的嫡长子,于情于理,沈舒玄都不会放他走。”
至于那些什么的恐难当大任,只不过是推脱的说辞罢了。
“沈黎去京州出任,其实也是在给沈家下绊子,毕竟沈黎也是沈相的嫡子。陛下其实也只是要沈家一个态度罢了。”
谢瑜借着烛火把手中的纸条点燃,他道:“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戏才刚刚上演。
仅此而已。
——
沈安皱了皱眉,他进了门,将伞放下,窗外仍然下着雪,今冬的雪似乎有些格外的多,他的大氅上铺满了雪花。
他挥了挥手,难耐的揉了揉太阳穴,接着道:“东西给乔酩送过去了?”
弘文点点头道:“依照公子的意思送了过去,乔公公照单全收了,没说什么。”
“嗯。”
他道:“裴悬来了吗?”
“刚来,跟您前脚接着后脚,卑职刚把他接到大厅里吃茶呢,您要不换件衣服再过去?”
沈安轻轻点头。
“你让他再等会儿,先暖和暖和再说。”
裴悬温着茶,倒也没着急,外面天寒地冻,他把暖炉凑了过来,将手伸到碳火上,烤了烤,铜炉上面的罩子还是鎏金的,做得巧夺天工,屋子里熏的是新近上供的紫檀香。
檀香的味道让人静心凝神。
他又喝了一口茶,望见沈安踱步而出,他将官袍褪去,头上松松垮垮的系着根白玉簪,身上也着了素色的三重衣,虚披着一件外套,眉目清冷,还带着隐约的倦意。
“您终于舍得出来了?”裴悬把茶放在了一旁:“我在这等了很久了。”
“半刻钟罢了。”沈安轻声道,他坐在软塌上:“你不才进来半刻钟而已?”
“……”裴悬气笑了:“行,我欠你的,谁叫你是我表弟,我得让着你。”
沈安的母亲是河东裴氏的嫡女,也是裴悬父亲的亲妹妹,所以他们是表亲,一向来往甚密,沈安这性格裴悬多多少少也是了解些,知道自己气了也白气,又饮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沈安皱了皱眉,瞥了他一眼,没再多说。
“你调查的怎么样了?京州防线那边的情况如何?”
沈安话锋微微一转,便重新绕到了正事上。
“如你所料,分毫不差。”
裴悬顿了顿,又继续开口道:“京州那边北府兵正在起事,说是要给谢丛瑄讨回一个公道来,这些日子以来,朝廷都快管不住了,他们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边防军士,又只肯听谢丛瑄的号令,朝廷临时派人去,怕是指挥不动。”
“我听闻今日圣上要你去出镇京州指挥使,你拒绝了。”
沈安抬眸,漫不经心的扫视了裴悬一眼:“怎么,裴小将军也有这份心,想要出镇京州,为国效力不成?你今日不是以染了风寒为名拒绝出席宫中宴会,现在好了是吗?不然我现在就跟陛下参一本,就说你报国心切,让你也和行渊一起去好了。”
“你——”裴悬想顶回去,又觉得有点窝囊:“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我忙前忙后帮你,你不感谢我就算了,到头来还要挖苦我,以后这等事情,别让我来做,就算你喊姑姑找我都没用。”
沈安不置可否。
他道:“那你先将暖炉放下再说。”
裴悬道:“这么冷的天,你还要撵我出去不成?安石,你好狠的心。”
“都说以后要不同我往来了,还不送你出去,希行还要坐到什么时候?要不然我喊舅舅来接你如何?”
他语气淡然,全然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妥,倒是裴悬没地撒气,只得自己生哑火。
“算了算了。”裴悬道:“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给乔酩送药材了?你何时搭上的他这条线?”
沈安眸色微暗,他低声道:“那药材不是给乔酩的,前几日萧禾感风寒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裴悬接着道:“他不是称病几日没上朝?今天宴席他都没去。”
“呵。”沈安轻声笑了一下:“他风寒,你信?我前一日刚见他在内阁面色红润,第二日就称了病让苏荆徊去看病。怕不是和你一样的风寒?”
“我只是不想去这种没意思的场合罢了,你又怎知萧太尉不是突然感风?这天气变幻莫测,什么都有可能。”
裴悬反驳着:“万一人家是真有病。”
“那你是真有病吗?”沈安这一句话刚一出口,裴悬差点被茶水呛到。
“我才不是真有病——”裴悬道:“等会儿,你骂谁呢你。”
沈安道:“你想多了。”
裴悬顺了口气,又开口道:“所以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萧禾跟乔酩护着谢瑜,以萧禾的名义去找苏荆徊,但实际上是去给谢瑜看病,是这个理,对吧?不过你为什么要给谢瑜送药?你俩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了?”
他把前因后果顺了顺,觉得自己的猜测并没什么问题,又接着道:“可是萧禾跟乔酩图什么呢?谢瑜现在身上又没什么好处值得榨取了。”
“……”沈安垂眸:“没勾搭,换个词。”
“我只是顺道卖乔酩和萧禾一个人情罢了,谢瑜的身体,不容乐观,前几日我让弘文去打听了一下,他身子骨很弱,只能用药吊着命,眼下虽能熬过去,但日后不好说。”
“倒也是。”裴悬点点头:“诏狱那种地方真不是人呆的,陆琛可真敢用刑,哪怕姑父想办法把谢瑜送到了大理寺,他在诏狱留下的那些伤病,也够他喝一壶了。”
沈安没应这句,他轻轻将茶杯端了起来,饮了一口,复又开口道:“沈谢两家现在委实不应该再有什么接触,父亲已经尽力了,往后如何,倒是要看谢瑜的造化了,我观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他眸色微冷:“谢瑜和谢丛瑄不是一路人,况且,谁说他没有利用的余地了?”
沈安手指微弯,轻敲了一下梨花木的桌面。
“北府兵眼下不就是可以利用的吗?”
◎1:开府是指以自己的名义自置幕府与幕僚部属的行为。得授仪同三司加号者可以得到与三公一样之待遇。
加九锡也是象征着权利地位,可与天子比肩。
开府仪同三司是魏晋的从一品官职,本文引用了开府的意思。【官职什么的有点混乱,架空多一些】本文首辅的权利更类似于魏晋的开府仪同三司,官位品阶都极高。
◎2:是东晋时期王与马共天下的特殊局面,本文是化用这句话
◎3:化用自《三国志.魏志.武帝本纪》
“天子命公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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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