甸镇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
易儿口中的絮絮叨叨停下了,两人幻想过预言山上的样子,却总觉得自己的幻想配不上预言山的神话,却从未想过预言山也是一座普通的山,普通的人的印象也可以放在普通的山上。
一道阶梯迎着郁郁葱葱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外是一座外表略显破旧,却又掩盖不住灰败颜色底下辉煌的庙宇。两人站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回身俯视着自己走过的来路,他们花了一整个早上爬到这里,往下能穿透云雾看清底下的花草树木,一切在高处之下变得十分渺小,与最初在山脚□□会到完全不同的视野,恍惚间竟还觉得此刻能站在顶端异常玄妙。
萧歌将易儿放了下来,外衣重新披在身上时多了许多褶皱,然而萧歌毫不在意。他们在庙外探头探脑张望了一会儿,一眼便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所谓寺与庙,当是敬顺仰止、得妙法真如之地,灯、香、花、果……各种贡品当有供奉之人才能成立,然而预言山上的庙却缺了重要的东西——在庙宇的最中间仅有一个空无一物的巨大平台,平台上的供奉之物竟消失不见了!
会是佛像?还是位土地爷?
萧歌慢慢接近,那平台上明显有着深浅不一的摩擦痕迹,他的猜想或许是真的,难道真有人将曾经摆在这里的东西给搬走了吗?
“有人吗?”萧歌这样问着,声音在空旷的庙里不断回响,反复在耳边响起。
许久没听有人答复,萧歌就自语道:“看样子是没人。”
他都快忘了,彭括曾说过最近临近中元,甸镇的人不想凭白生事就不会在特殊的日子爬上预言山。虽然彭括满嘴谎言,但看在日子匹配得上的份儿上,萧歌认为这一点或许还是可以相信一下。
无人的空庙,难道知道了不会有人上山,彭括介绍的那位知晓月亮秘密的高僧就下山不干了吗?
与此同时,庙宇的墙壁上却大有玄机。
褪了色的彩画一开始并不显眼,甚至因为长期被搁置,无人打扫留下的灰尘又给本就暗淡的图画上盖了一层灰雾。萧歌在四处闲逛时发现了墙上的细节,他扯下一块布条,又将其缠绕在爬山的粗树枝上,一个简易的擦布就完成了,他将其够到墙壁上仔细擦拭,那些褪色图像才略微清晰地显现了出来。这些壁画并不精致,就算外行只看一眼线条也能明辨这绝非是哪家大师之作,只能说勉强能看清画的是人还是物,其他的笔触还是风格,甚至都有些不堪入目,和预言山也万般不搭。萧歌对其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因此边擦拭边琢磨着壁画想要传递的意思,就这样初次绕转了一圈,他猛然发现墙上的画像可以连成一个很有条理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涉及的人很多,硬要区分,实则可以将故事分为两半。在前半段里,描绘了许许多多的老百姓肩膀上承载着众多的材料,他们将这些材料以肉身之力抗上了预言山的山顶,在那里经过了整整千日,搭建起了一座在普通老百姓眼中十分“辉煌”的庙宇。这庙宇散发着无尽的金光,庙宇的牌匾上更是用黄金粉末写着“先知庙”三个字,其威力能照亮整个山顶的暗角,能驱散所有不幸的东西,而其外形模样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千百年来也未曾多变。建好了庙,庙里便要填入相应的东西。老百姓们便又用肩膀扛起了一尊佛像,他们将佛像运上山头,平放在了最中央的位置——那块如今已是空无一物的位置。
而在后半段里,一位山脚下祈求爬上山顶获取预言的普通老百姓是壁画故事的主角。他没有跨越锁口山,而是从预言山的山脚下直接出发,在爬山途中他历经风雨、穿越云雾、野兽袭击、忍饥挨饿……重重阻碍才终于爬上了顶端。在喘息之际,眼前出现了散发着金光的“先知庙”,那阵璀璨夺目的亮光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疲惫,如同**一样将那位上山者带到了佛像之前。上山者从自己的布包里翻出各色贡品摆放整齐,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说出了自己的**。然而上山的疲惫依旧如山海般袭来,上山者最终支撑不住,双膝跪地就以跪姿瞌睡了过去。而入眠期间,佛像显性,它化作了关于未来的告知钻进了上山者的脑子里,以托梦的形式将未来的秘密告诉给了他。日出之后,上山者下了山,三十年之后,原本的年轻人已经变作了弯腰驼背的老人。老人重新走了一遍当年的上山之路,跪在佛像前还愿预言的实现,并称此途无回头之路,恳请佛像将他的生命收了回去。
壁画到此处戛然而止,萧歌试着确认了周围,发现并无抹除或是偷盗的痕迹,那大约这就是壁画故事的全部了。这仿佛儿童一般的图像看着实在是吃力,光是拼凑连贯都需要花费极大的猜测。萧歌不敢确定自己推测故事的真实性,但却觉得如此推测大约还算符合实际。
“哎,没戏了。”萧歌十分失望地朝易儿耸了耸肩道,“周公池和彭括提到的……我们大概和他没什么缘分。”
“那个……你们……”
“噫!吓了我一跳!”萧歌猛地一缩,这才反应过来道,“你是……人?”
突然发出声音的是一个光头男子,他身上盖着一整块灰败的破布,仔细看还是由各种不同布料拼接而成的。“我当然是人。”光头男子从柱子后头走了出来,站直了说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踏足我的领地?”
“领地?你的领地?”萧歌失声笑道,“这庙是大家建的,怎么就成你的地盘了?”
光头男子眼神闪烁了一瞬,道:“你们看不出我是谁吗?”
萧歌道:“你是谁啊?”
光头男子道:“我是这里的和尚,先知庙唯一的和尚。”
萧歌打量着他道:“所以……那个能知晓月亮秘密的高僧,指的就是你?”
“我……”
“嗯?”
“我乃高僧明镜。”光头男子突然摆出架子道,“快到中元了,你们现在上山不是个明智之举。”
“我看别管中元不中元的了,这先知庙什么时候上山都不合适。”萧歌侧身示意着平台道,“那儿都没有佛像了,我向哪个要预言去?”
明镜突然警惕道:“你们是来调查佛像的?”
萧歌眼皮一跳,面不改心不跳:“正是,受人之托。”
明镜安静了片刻,突然哭丧着脸冲过来跪在地上抱住了萧歌的大腿。
“别抓我!我承认!我都承认!”
这局势又把萧歌给整懵了,明镜紧紧抱着他,就像一根粗绳捆绑了他,怎么也无法挣脱。
易儿尖叫了一声上去就要掰开明镜的五指,萧歌轻轻碰了碰他示意他不用担心。
“哎呀你这剑……”
“你怎么回事?承认什么东西?”
明镜揉了揉自个儿的下巴,还没来得及抱怨,就看见萧歌略带嫌弃地将红尘剑往自个儿远处撤了撤。
“……有人给了你赏金吧?你若真要杀我,就把我的衣服都带回去交差,看在你我今日有缘相见的份上,就绕我一条命吧。”
“我要是杀人如麻,不会觉得你是缘分,你只是条大鱼。”萧歌道,“说吧,这佛像没了和你有关?”
明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萧歌被气笑了:“小和尚,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佛像和这里的风水有关。”明镜一本正经地说道,“没他也没我,没我也没他,其中一个不在了,预言山就不是预言山了。”
“山就在这里,动不了,别人也偷不走……”
“不是这个意思!”明镜破音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预言的不是佛像,是我!都是我!”
萧歌少有地愣了好长时间:“……啊?”
“我是假的和尚。”明镜猛地低下脑袋,将头顶露给萧歌看,“我的头发是自己剃的,你看,又重新长出来了。”
和尚是不长毛发的,眼前的茸毛加一小指节的刀疤倒是证实了明镜的自述。
“那你是谁?”
“外头来的,也不是甸镇人。”
“你在这里假扮和尚做什么?”
“万一被人发现了,总得有个编的过去的身份。”
“……被人发现?”萧歌长吸了一口气道,“你在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你能不能一下子把你的事说完?”
明镜似是被他的气势吓到了,哆嗦了几下才道:“……我一开始也只是慕名而来,想求个预言,结果当天从佛像那里收到的,不是我自己的预言,反而是有关同行的……其他人的预言。”
“你梦到了别人想知道的事?”
“对,好像我抢了他的梦一样。第二天,那个人没得到预言,便又来求了一次。我看他面色痛苦,于心不忍,所以写了张字条,趁他磕头的时候,藏在佛像背后扔给了他。”
萧歌十分震惊:“你这么做居然没有暴露吗?”
“我开始也很怕,但那个人好像收到字条非常开心,压根没想到不对劲的地方。我想着反正预言是我告诉你的,那这功德箱里的钱也应该由我拿走……后来再上来的人,我也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们,再自己拿走钱……”
“等等?难道你梦到他们的预言是件常事?”
“来之前不是,但来到预言山后莫名其妙就有这能力了,大概真和什么真气充沛有关系?但也不是每次都能知道,这样能获得准确的信息,大约每月也就一到两次……”明镜在萧歌厉目的注视下坦诚道,“没梦到……没梦到的话,我就编一个预言,反正总有一天会实现的,就算不实现,他们也会继续相信着等下去。”
萧歌叹了口气道:“……听上去很离谱,都是靠你投纸条的方式?”
明镜点了点头道:“他们相信的,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选择相信神明。”
“是你利用了他们的希望。”
“是我给了他们希望。”明镜道,“我的纸条上只写好事,不写坏事。所以啊,底下流传的什么凶兆,什么不祥……那多半就是他们自己传的谣言,可别把帽子扣到我头上来。”
“可我听说正是有了你的预言,一些小村落才能从自然灾害之中幸存下来。”
“好的传言欢迎。”明镜道,“坏的与我无关。”
萧歌一时有些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