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费子挺身一颤,好似被三叉戟一枪命中的鲈鱼。眼中涣然失去光彩,可却死死盯着干奴,而干奴立刻将手从他体内抽出,覆着一脸炫耀与得意的表情,将断舌换到了血手之中。
“你……”
费子没能说句完整的词,他颤巍伸出手臂,最终却在干奴面前落下。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安岚差着最后几步赶到时,干奴居然将沾染着费子血液的断舌放置到嘴边,伸出舌头慢慢舔上了一口。
安岚的脚步被这惊人的操作停滞了那么一瞬,干奴就抓着这个时间差,张开她宛若碗盆一般的大嘴,将整个断舌完整地吞了下去!
安岚发誓这是他见过最为恐怖的场景之一,他不能理解女人纤细的喉管是如何将这么大一块肉嚼都不嚼就吞食下去的,更不能理解活人如何能面不改色地吞食发黑发臭的腐肉,一旦想到这是人肉,想到亲眼所见干奴仿佛深渊一般不可见底的大嘴,在那一刻安岚真的看见了黑暗蛇圣的降临,看到了尖牙和一排排锐利的尖刺,那些白色的凸起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更小的刺点,就这样不断往下循环……那不是什么龙的还原与回归,是藏在皮肉底下的武器,是恶鬼,是比浊灵还要恐怖百倍的存在!
那一瞬间变得极其缓慢而沉静,干奴上仰着脖子,整块断舌便顺着她体内的“蛇身”划入肚子,它的形状顶起了干奴的薄皮,聚焦了所有的视线注视它进食的仪式。
那一刻安岚突然意识到,干奴为自己搭建了一个戏台。
干奴舔了舔舌头,那似乎是一条舌尖分岔的舌头。
人还是那个人,可内里或许早已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东西。
周围一片寂静,可在寂静中却也偶尔传来一些窸窣的响声。那是睚眦官和锱铢官们悄悄退后远离这里发出的声响。害怕是这里大部分人的感受,在面对亲眼可见的巨大危机时,就算有着的深仇大恨,都能败在压倒性前达到空前的统一。
“干奴?”
不能指望赫哥与长老骨卜,安岚或许就是这里唯一还敢出声对话的人了。
“你在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不好吃呢,简直是我几辈子以来吃过最难吃的东西。”干奴抹了下唇边说道。
情况竟比安岚预想的好上太多,干奴甚至还能同他自如对话。
“你把它吃下去是要做什么?”安岚短促地吸了口气说道,“这可是从尸体上割下来的,这么吃就相当于……”
“从尸体上割下来的?!”干奴上扬着语调,好似从安岚口中听到了什么极其荒唐的阐述。“从尸体上割下来的?!你看到过?你就可以这样胡说?”
安岚立刻接话道:“我没看到过,但我听你死去的儿子说过,那是他祖母死后,他亲手从她口中一刀一刀割下来的!”
“呵呵呵呵,祖母……是啊,他真的对‘祖母’深信不疑。”干奴捂着肚子把自己笑弯了腰,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脖子干呕了巨响的一声后道,“那只是为了骗那傻孩子随便扯出的谎,虽然她老人家的确被我做过同样的事,可她无用的舌头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就知道!果然是你偷走了长老的舌头!”
“这怎么叫偷呢?”干奴转过身子面向赫哥,而赫哥急促地往后挪了两屁股,像是要同她保持着无形的间距。“我当时可是和你打过招呼了,而你也早就点头同意了。”
“放你妈的狗屁!”赫哥震怒道。
“好你个狗东西,你们果然是旧识!”瘫倒在地的长老骨卜费劲地滚着爬起来,一坐直便指着赫哥鼻子辱骂道,“说!你们还密谋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赫哥坚持道,“这女人就是个疯婆娘,我不可能和她扯上关系!”
“这话说的倒像是薄情郎,十几年前我们也曾是私定终身过的关系,怎么上了床就翻脸不认人了呢?”干奴圈绕着头发丝说道。
此处没有他插嘴的份儿,安岚扫开地上的酒缸碎片,悄咪咪地坐了下来。
“没有的事!”
“啧,管你承不承认,你做过的事都摆在那儿。长老骨卜是吧?既然已经水到渠成,那以前的事儿也不必瞒着你,干脆说出来给你乐呵一下。”干奴收敛了笑容道,“这位赫兄弟根本就不是什么反骨,脑门上的肉瘤也是假的,是粘上去的。胸口的字托那小兄弟的福,也都知道是画上去的了……”
安岚默默将还粘在头上的东西撕扯了下来。
“除此之外再告诉你一点儿新鲜的,他们锱铢官的所有人都是假的,假的身份,假的后代,你们面前的异类其实和地面上的人一样,全都普普通通。而在这几十年间,一群人就是靠假冒的身份留在这里每月享受着外头的供奉,企图把自己普通的人生装饰得辉煌无比。天生的大脑门,应该从头至尾就只有死掉的长老一人吧。”
干奴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舌头道:“就是这个,被我吞下去的人。”
长老骨卜低下头,闭目摇了摇头。
“后悔吧,难以置信,对吧?”干奴摆了个极度妖娆的姿势说道,“你说他们图什么呢?为了点儿外头人的金子银子?还是为了俯视别人的头顶?这地底下有哪里值得待的?还是你们个个见不得光,羞得见太阳啊?”
“那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解释你自己?!”赫哥好像突然充满了勇气,架着双手气势汹汹地往前冲了几步,安全距离就此被打碎。“骨卜,你可别被这女人骗了!这女人毒得很,句句都是谎言。”
长老骨卜无奈摊手道:“你和我解释这些做什么?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她……”
“这女人十几年前是来过这里,可上了床翻脸不认人的是她,威逼利诱要把自己关进蛇圣狱也全是她自己做的!我和她合作,这是希望她能替我去地面上找找偷掉断舌的窃贼,没想到她自己承认了?合着是她自己一手操办!”
干奴一脸无辜,好似赫哥指认的对象压根不是自己。
“你说漏了。”干奴补充道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只要我找到了断舌,就能拥有和真正反骨同样的待遇。”
长老骨卜低下头,闭目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干奴也面露不悦道,“你怎么是这个反应?你早就知道了?”
安岚怪尴尬地坐在无人关注的原地抓耳挠腮,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闯入了一场“家庭纠纷”。
没等到长老骨卜表示肯定的干奴顿时怒发冲天,恍惚间那一节一节纠缠起的黑色发丝又一次变成了不断吐着蛇信的蛇头。安岚恍然看见干奴的周围升腾起黑色的气息,那往四面嘶吼的舌头仿佛隔着老远就能用蛇毒一击毙命,而在它们其中最毒的那一个正紧紧盯住瘫坐着的长老骨卜。
“你们知道,却帮着瞒着?”干奴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们容忍他们?你们认可他们?”
“没有认可,也不会承认,哎……”长老骨卜拍着自己的大腿道,“没必要啊,这么多年不也就这么过来了么……”
干奴露出的獠牙猛然间收了回去,周围的空气也变得能助人呼吸。安岚正为此情此景感到古怪的同时,却冷不防听到干奴低声自语了一句……
“靠不住你们。”
靠不住谁?为什么要靠他们?
安岚没来得及思考,就被猛地拖入了一个漩涡。
这是一瞬之间的感受,仿佛胸前被人撕扯,又仿佛背后有助力推搡。安岚经历了并非自己本意的移动,转瞬之间便跨越时空,而后他感觉到自己正被拎着领子粗暴地甩来甩去,即便紧闭着大脑,也有连绵不断的话语和画面如同永无止境的瀑布奔流,毫不客气地涌进不大的房间。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因此只能放开自己接受,可接受的后果便是一阵头疼欲裂,头晕目眩的感觉让他顷刻间便历经了过去和未来,等安岚把自己呛醒,竟发现自己正流着两行眼泪无声哭泣。
他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在脸上一阵磨蹭,实在无法解释自己突变的行为。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一直陪同他看戏的睚眦官和锱铢官们也做出着同样的动作。
包含赫哥和长老骨卜在内的所有人,居然都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
擦去多少便又涌出多少,安岚的双眼仿佛化作了泉眼,一时难以遏制,压根控制不住。可要说起能引发泪水的情绪,安岚百分百肯定自己没有悲伤的情绪,他隔着一层淡淡的阻碍看向干奴,竟看到对方似乎正捧着什么埋头啃食。
她啃得格外专心致志,动作间仿佛都能看到食物的香气。安岚自觉和干奴没有什么仇,因此便叫着她的名字慢慢凑近,在等待回答的时候却惊觉自己蓄满了口水,一个不注意甚至将哈喇子拖到了地上。
这可真是太失礼了!安岚边暗骂自己,边伸手将自己下巴合了严实。正在啃食的干奴没有阻拦他的靠近,看着慢慢转过来正对的身体,似乎还有些格外欢迎的意思。
安岚眨眨眼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出去一些,眼睛便迎来了暂时的清明。他看见干奴正捧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她张嘴张牙正做着极大力度的撕扯动作,嘴下红色的生肉被尖牙撕扯成条状块状,被开了“大门”顺势涌出的血水正不断滴落而下。安岚并未被她的血盆大口吓到,自从他亲眼见到生吞腐蛇便觉得此人不能以常人的眼光看待。而后他的目光被垂荡在下随着她动作摇摆的东西吸引,那是两个吐着蛇信的蛇头,而它们共用着一个身躯,身躯正堵在干奴的嘴里。
是那条被安岚杀死的双头蛇!
安岚停下脚步,干奴也从生肉中抬脑袋,她的眼睛已经全然变成了蛇的样子,不是幻觉、不是错觉,亲眼所见的一切皆是现实。
“你要来一点吗?”干奴道,“这是我养的,是我的双头蛇。”
安岚学着她轻飘的语调说道:“你养蛇来看家护院?”
“不是……不是……”干奴的动作变得有些萧瑟,“我的身体不行……蛇的身体也不行……”
“什么不行?”安岚疑惑道,“为什么身体会不行?”
“架不住……架不住……”干奴吐了下舌头,“我们的身体全都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