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脑子一抽,有那么一瞬间没琢磨出他那句话里的意思。
“他也是反骨啊?!”
说话的村民一脸兴奋,颇有一种身处异乡却偶遇老乡的亲切感。
“什么?额……他……没错,那个确实是反骨。”
“那就没错了嘛!你看这人生了病,最后还是要回到生在长在的这个地方,唯独思乡情是割舍不掉的。”男子高兴地拍了拍手,总算在安岚的心惊胆战中离开了他背后的位置。“你们没有反骨,都是他的朋友吧?我们反骨村不常有外人来,所以压根没人靠经营客栈为生,你们住哪儿?要不住我家吧?”
盛情难却,安岚为难地向干奴求救,可对方从方才起就完全脱离了讨论,一直面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她这般姿态也让村民将炮火全都对准了安岚。
“我们还是不去了,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办完事我们马上就会离开了。”
“办什么事呢?”村民追问道,“有困难我们大家伙儿一起帮你呀。”
“抱歉,抱歉。”无可奈何的安岚只得一把抓住干奴,选择了逃跑。“赶时间,赶时间。”
两人不算顺利地从三位村民中脱离而出,原本以为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村民一定也生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却没想到热情如此,人人都想往自个家儿带,难道是太久没看见过不认识的人,反倒愈发好奇和热烈了吗?
“这儿的人真好客啊。”安岚嘟囔了一句。
渐行渐远之后,一直被拉扯着的干奴重新站上了领路人的位置,她将安岚走错的路修正了回来,似有明确的目的地能带领着前往。而安岚也由此注意到了因为方向错误一直没能关注到的景色,那是继外头的蛇骨之后再一次让他惊掉下巴的“巨作”。
那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巨大长布,四端由四根柱子拉扯着在空中铺开帷幕,由此便形成了能兜住空气的巨型布网。布网上堆积的是熟悉的沙砾,那些沙子正透过布网结构的缝隙慢慢渗透下去,或许在看不见的地方堆成了小山。安岚曾经看见过这样的过滤形式,有渔人曾用它来清理小块的泥沙,可那只是能放在桌子上双手能够到的大小程度,万不及眼前看到的千分之一。
远比楼阁还要高大的沙漏看上去就坐落在反骨村最中心的位置,安岚站在远处比划了一下,倘若站在那处脚下往上瞧,或许就同那蛇骨差不多震撼吧。
“这是干什么用的?装饰吗?”
“你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下一个路口处,干奴将他带往了另一个方向。
此路往前似是一条死路,就算安岚想要在反骨村里好好表现一番,现在也只得乖乖跟着干奴,让走哪儿就走哪儿。干奴埋头领路,安岚就负责应付那些时不时靠上来打招呼的好奇村民,最终两人在一间很普通的屋子前停下,安岚向两旁看了看,得出了反骨村的屋子都长得一模一样的结论。
但也有些出乎意料的好事,比如反骨村的屋子并不是如他想象中那般——都是用白骨堆积而成的。
门上并未落锁,任谁都可以大摇大摆直接闯入。干奴从方才起就一声不响,路上便只有安岚偶尔说上两句。他走进屋子,看着干奴十分熟练地取出烛火点上,四处无风让烛火静止不动,安岚重重呼吸了一下才重新看到了摇曳的样子。
“既然地底下不会下雨,为什么还要把顶棚给安上?”安岚顺势指了指头顶道,“岂非是多此一举,住在里面的人不嫌闷吗?”
干奴终于扫了他一眼,开口道:“人住的地方当然得有顶,没有顶的那是猪棚。”
“别生气啊。”安岚将背后的干远卸下扔到床上,到了这时他才终于能与这位“连体人”彻底放开,不知捆绑了多少个日夜的干远就像一块砖头覆盖在他背上,他的身躯仿佛化作了乌龟的龟壳、海中的螺母,放松下来后已是分辨不清的麻木与空虚。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大概你还是个常客?”
干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瞒不过你,我的确常来。”
“这里人这么热情,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和他们根本不熟?”
“如你所见,我没有反骨。”
“我也没有。”
“可他们以为你背上那个有。”
安岚摸了摸下巴道:“这么说倘若我出门不带着干远,岂不是要出大事?”
“也不完全对。”干奴道,“他们虽然有些排外,倒还不至于对我们穷追猛打。但是也有前提,前提是我们不能触及底线。”
于是安岚问道:“底线是什么?”
干奴随手拿了一个包子,这是方才来的路上,好客的村民硬要塞在安岚手上的,如今唯一一个包子被夺走,安岚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它□□奴塞进了自己的兜里。“底线是什么?”干奴拍了拍包子又复述了一遍道,“有机会去那个滤沙装置下看看你就明白了吧。”
“你去干什么?”
回答完的干奴居然想要转身出去,安岚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语气也狠了一些。“你把我们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现在又要离开?”他道,“莫非是想直接叫人,把我们连人带屋一起活埋了吗?”
“当然不是。”干奴推开一半的门又静静收了回来,好像她这多余的动作只是为了要配合安岚说些话。“我出去找些吃的和我们明日要用的东西,最多一个时辰就可以回来了。”
随后她确认安岚再无疑问,推门离开了屋子。
安岚没有执意挽留她,冷静下来后,他反倒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干远依旧昏迷着,前几日的高烧过后,他的身体便进入了持续低温的阶段。安岚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体情况,又试着从屋子里翻找出能够饮用的清水,像照顾一位卧床不起的老人一样慢慢浸湿他的双唇,而后拖着他的脖子往喉咙里慢慢倒了进去。人不吃饭不要紧,不喝水才真的要命,但即便安岚如此照顾着,他心里也清楚,在找到真正能派上用处的大夫前,这一切也不过是在尽可能地延长干远的性命,这次远行或许于干远而言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之旅,而干奴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无所谓儿子是死是活,最终都是要在反骨村里结束这一世的。
安岚用碗舀了一口水,清水划过喉管带来一阵自内而外焕发的清爽。他在这间屋子里有了不少收获,小到一根柴火,大到锅碗瓢盆,这里的生活气息浓郁,甚至产生一种有活人持续生活在里头的感觉。可干奴此前又透露过,他们暂时居住的地方实际就是多年前干奴托人在这里买下的土地,完全属于无人打扰自个儿的屋子,为此安岚对此仍旧存疑。
看着地底下的反骨村与地面上的村落别无二致,安岚推测或许在很多年前抑或是不久的之前,反骨村都有村民前往地上的世界。因此这里并非是世外桃源、与世隔绝一般的存在,有了干奴这类人,便又更像是只要有了通行证就能前往的理想乡。但看着村民们的性格,想必还是没有受到过太多外人的打扰,才能依旧保持着天真般的热情吧。
安岚在屋子里站站停停,不时又闲着去探一下干远的鼻息。他几乎翻遍了屋内每一个角落,果真没找到任何用以充饥的食物。他一边指望着干奴早些回来,一边又在犹豫着是否要孤身出去挑战一下,但最后只是守在干远身旁小憩了片刻。
最后还是被空肚子的叫声给唤醒的,已经几日没痛快进食过的安岚此刻只想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干奴还未回来,屋外又没什么动静,于是他下了决定,将干远直接绑在床上,放心出了门。
他不宜走得太远,因此只是在一定范围里随便走走。这附近比起刚来时清净了许多,留在街上的人三三两两,没有了早些勾肩搭背,走成一长排的热闹。这里没有阳光,便也难以判断时辰,但反骨村的人或许有着独特的作息规律,想到这儿安岚也就解决了自己的疑问。
“诶!这位小哥!没见过你啊,生面孔?”
安岚看那男子手上端着碗小菜,便预感寻对了地方,他走上前去同对方打了个招呼,便明知故问道:“大哥,你这儿是开了个饭馆?”
“什么饭馆,就是个路边小铺子。”那男子也是个会看眼色的,忙招呼安岚坐下道,“吃点什么?来壶小酒?”
“小酒就不用了,给我上点小菜就行。”
安岚手往桌上一抹,竟是没沾上半点灰尘。
“来,现在时间晚了,只剩几个白馒头了,我多给你盛了些小菜,你先吃着。”
“多谢。我有一个问题还挺好奇的,大哥,对你们来说,什么时间才算是很晚的时间啊?”
“和外头一样,太阳下山了就算晚。”铺子老板挽着袖管将一碗糊糊放在了桌上,“你走过来路上看到远处那个沙台了没有?”
安岚就着小菜咬了几口白馒头,含糊着说道:“看到了,它就是用来计时的吗?”
“你一定只看到大的,没看到小的,你再仔细看看,四根柱子上是不是插着同种颜色的彩旗?”
“这也太小了。”安岚回过身道,“难道颜色就是提示吗?”
铺子老板比划了个手势道:“其实就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每过一个时辰这两种颜色的旗子就会更替出现。我们村里的人经常抬头看看就能知道大概的时间了,比如现在……大约还有一会儿就要到戌时了。”
“为何不多做一些颜色的?”
“这是传统,古人怎么做,现在就还这么做了,习惯了就好。”
安岚点点头,伸手端碗小抿了一口,那糊糊有些馊气,叫他吃了一口就赶紧放下了。
“你怎么想到要来反骨村的?”铺子老板正打湿着布巾奋力擦拭着其他的台面,看上去俨然一副将要收工回家的打算。此刻正分神同安岚搭着话,手上动作倒也没停,见安岚看过来还能分出一手指了指脖子,“你想要反骨?”
“不,不是我。”安岚也停下来道,“是我朋友,他原本好像是这里的人,只是时日无多,想再回来看看。”
“正当如此。”铺子老板表示赞同道,“我也看过很多,人将死之时,只要提到‘家乡’二字就像是吊着命。”
安岚警觉道:“难道反骨村里的大家都不愿待在这儿,都想跑到地面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