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奴说是让安岚陪她去,可真要说起态度来,反而更像是绑架。
耳边传来笨驴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屁股被一扭一扭的驴身颠得发痒,安岚下意识伸手去挠,结果一抓反而抓上了干远的大腿。他感叹一声而后恍然大悟,背后捆住干远太长时间,以至于都要让他产生了两人同为一体的错觉。
没错,驴是干奴找的,人也是干奴捆的。说着要安岚“陪”着去的干奴自个儿在前头骑着宝马悠闲驰骋,却将自己的宝贝儿子和一个不相干的人束缚在一起,分配了一头脾气又倔体力又差的笨驴,像个没上油的关卡一样中看不中用。
安岚试图在笨驴背上调整一下坐姿,蓦然又被嘶哑的叫声吓了一跳。背后的干远□□奴绑得极其牢固,恨不得在他腰间留下一道深色的沟壑,此刻在摩擦间倒是越发痛痒,安岚还想着要松松却连轻微拨动都觉疼痛,隐隐藏在里头的汗液让其愈发难熬,只得心想这必定要成为身上的勋章了。
冬季的日头并不算毒辣,可这么暴晒着任谁都要出些汗意思一下。安岚伸手拨了拨缠在眼上的黑带,还没弄上几下就听前头的干奴喊道:“拿下来会死!”
“死是死不了的,你只是在吓唬我。”话虽这么说,但安岚还是依言放下了手,“你如果要我现在就死,一开始就不会把我带出来了。要我说,这一路你还得护着我,因为我有用。”
干奴没再接话,或许是她不想说话,也或许是她对此说不出话。无论如何,安岚都没有过多在意,蒙住他的眼睛也好、捂住他的双耳也好,对他来讲都是一样的。
于是他就坐在驴背上颠来倒去,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被拉下了一个无形大坑。他在这个坑里蹚着,不知前路,也无退路,只有跟着前头的领路人盲目行动着。干奴只负责带路,驴背上的两人日晒雨淋都和她没什么关系,能偶尔停下往安岚嘴里塞些干粮已是十分豁达,因此安岚压根就不指望她能给自己喂些白水。他们就这么保持着距离前行下去,不知今夕何日的艰苦安岚理所当然已经承受惯了,可他背上生着瘤子的干远却渐渐坚持不住了,直到那滚烫的体温已经变得令人难以忽视。
“喂!”安岚试着喊道,“你儿子发烧了!”
干奴没给他回应,但好歹也是把话给听进去了,再停下的时候,居然破天荒地给干远和安岚喂了些水。
吃喝拉撒都在驴背上解决,当睡梦中的安岚迷迷糊糊□□奴抽着耳光叫醒时,眼前模糊的明亮让他一下意识到了终点。
既然领路人的职责已经完成了,那接下来也该到他表现的时候了。
“到了?”
干奴挪开身子,把眼睛的风景完整地呈现出来。
安岚难以形容第一眼的感觉,在他过往的认知里,能让他完全仰着脖子眺望的或许只有空中楼阁。后来遇到花大嘴洗刷了他的认知,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巨大的活物存在,而如今又看着眼前的骸骨,一时也只能吃惊于原来曾经还有着比花大嘴更要恶心的存在。
那是一具骸骨、完全不覆任何一丝血肉的骸骨,它不是人的骨头,它既没有完整的四肢也没有骨节分明的结构,唯一繁复的要数那宛如野兽一般的头骨。头骨里分布着密密麻麻的齿骨,远看上头扎着一些棕色的羽毛,似是迷路的鸟类远途停留,却不甚被捅了个对穿。头骨往下是一串盘绕成圈的长骨,那仿佛云梯一般的长骨自天上落在地下,在地面上圈起一个又一个结界,长骨上规律分布着伸向外围的尖刺,它们也同头骨里的尖牙一样,有着经由自然打磨而成的天然锐利。
那是一具死物也要抵抗侵害的决心,它将无用的皮肉剔除后,留下的是最为锋利的内在。
安岚自笨驴上翻身而下,脚步着地时被背上的干远一压险些腿软摔倒在地。他仰着脖子往骸骨靠去,那东西用肉眼看完全无法比较它与花大嘴真实的高度差,可它裸露在外的大牙以及根根分明、尖锐地能戳穿任何物体的尖刺却无疑放大了它的威慑,毫无疑问比会动的花大嘴还要令人心生恐惧。安岚见过蛇,也见过蛇蜕下的皮,却没见过蛇失去血肉后完全“**”的样子,他看着盘起直立的骸骨,又眺望着高不可攀的头骨,在伸手摸向尖刺时□□奴一把拦下,可他心中已经明了,这就是一具真实存在的蛇骨。
不是幻境,也不是浊灵。
安岚平平淡淡地笑了一声,道:“这是什么?怎么比灵漾城的苜蓿塔还要威武庞大?”
干奴冷眼道:“如你所见,是一具白骨。”
“没逗我吧?”安岚指了指蛇骨道,“你可别和我说,这白骨上住着人,这些人组成了反骨村。”
“白骨是大得不可思议,但你也太奇怪了,人,可从来只有一种大小。”干奴俯身而下,她拨开被附近石堆掩埋的空间,露出了最后一截尾椎骨的位置。
她朝着安岚挥了挥手,似乎在唤他跟紧自己。
安岚稍微朝她靠近了一些,却仍旧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没有跟上。
干奴似乎对这里有一种熟门熟路的轻巧,她绕开了那些危险的尖刺,在盘旋起来的尾椎骨中间找到了缝隙安全通行。安岚在旁观察了一阵,琢磨出这里头或许有些规律存在,干奴看似是在依据实际情况换着姿势走位,没准在心底打着节拍落脚。干奴十分顺利地绕至了蛇骨中间,现在的她正站在那“冲天云梯”的旁边,抬头就能看见头骨垂在自己脑袋头上。
如果现在骨头断了,没准能成就一番头骨张嘴咬人的奇观。安岚不合时宜地想到。
干奴脚边的位置十分宽裕,比起绕着弯儿的骸骨通道,站在最中间的位置甚至足够她手舞足蹈跳上一曲。但干奴当然不可能做出如此跳脱的举动,她只是像个正常人会做的举动一样,慢慢蹲下身子,把手放在了地上。
安岚这才注意到,干奴脚下的位置似乎有些古怪。这蛇骨位于一处极其宽阔的区域,周围没有任何的建筑因此也根本无法抵挡风沙。而屡次能把安岚吹得迷蒙了双眼的风沙也应当在蛇骨周围、蛇骨上积累了厚厚的一层。可那一块地明显与周围有着色,就风沙的堆积量而言,似乎也有些过于稀少了。
安岚想了想,心道这的确有点秃。
干奴听不见他的心思,因此还能面无表情的继续着动作。她覆盖在地上的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就在那一块奇怪的区域上到处敲打寻找着什么。而后站在远处的安岚看到她手猛地向下一沉,紧跟着整个人发出一记强烈的顿感,不过一眨眼之间,干奴就从地上掉了下去!
安岚猛地眨了眨眼,他是不相信一个人还能突然窜到地下去,除非是土地爷吃人。但干奴又确实向下消失在了眼前,那便说明干奴方才的动作或许触发了人造的机关。
他重新看了眼头骨,难道反骨村的入口居然就在骸骨的正中央?!
学着干奴的样子绕过骸骨通道,安岚也站在了方才干奴的位置上。要完成一系列动作对他来讲更为艰难,在狭小的空间下要护着自己,又要护着干奴这倒霉蛋儿子,安岚甚至有想过捅穿便就捅穿了,干脆也算送他轻轻松松最后一程,可真要动作起来又是下意识的保护,毕竟好人是绝不会弃身旁人于不顾的。
刚才干奴就是……
安岚伸手下去,令他也没想到的是,居然第一下就触到了可以下陷的机关。
他停住了动作,现在他完全明了,只要自己一卸开力气,脚下的踏板就会让他顷刻间往下掉落,前往那个未知的反骨村。
而现在也是他唯一能够离开的机会,只要他在松开的那一瞬间跳离这片区域,就能摆脱这所有的麻烦事,重回潇潇洒洒的自由之身,没有干奴、没有干远、没有一定要谁陪着谁、没有一定要帮助别人做完的事……而那些环绕在周围的尖刺,于他根本就不是值得苦恼的困境。
安岚回头望了眼笨驴,这可怜的小东西早就往外吐着舌头,躺到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而他选择跳下去,去消磨这段没有意义的时间。
安岚松开力气,同一时间脚下的踏板如愿撤开,失重感顷刻间袭来。
“咳……咳咳……”
安岚单膝优雅落地,却临了被风沙袭了满脸,他一边咳着一边又往外“呸呸”清理着口腔,现在便能解释为何那踏板上风沙如此之少,可不就是因为它们都被倒灌进地底下的空间了嘛。
安岚自认还不算倒霉,比起脸朝下的他,头朝上的干远承受了更多。
落下的距离其实很短,是个任谁怎么摔都不会摔疼的安全距离。安岚缓了一阵站起来,这才发现早一步先下来的干奴似乎故意站在一旁看他好戏。
“干什么?”安岚开口道,“要下来也不先说一声。”
干奴道:“多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你不也下来了吗?”
“这个是哪位大匠造的机关嘛?”安岚忍不住点评道,“太糟糕了,开门的方式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是什么机关,都是靠人开的门。”
“人开的门?”
话音刚落,一人顶着副死气沉沉的面孔便从角落的阴影处走了出来。
“你开的门?”
干奴不再理他俩,转头就往别处走去。
安岚跟上前去,眼前真正的反骨村便也逐渐清晰起来,地底下的村落灯火通明,同地上的村落一样别无二致。他们从一个斜坡上慢慢往下走着,远处的风景渐渐缩短了距离,街上偶有三两个百姓结伴走过,对于他们这种外人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安岚轻声道:“都快赶得上反骨城了……”
“还差了点。”干奴回应他道,“人不够,还没到这个规模。”
“哟!我们村里也是许久没见过生面孔了啊!”
两人被几位村民拦下,安岚最初还以为他们是要来找茬的,可看着他们笑容满面也心生怪异。
“从哪儿来的?要待多久啊?”
安岚看了干奴,干奴并没有同他对视,好像也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因此他只好充当了那个沟通的角色。“从北方来的。”他一一回应道,“要待……大约也待不了多久吧。”
“来干啥的呀?”
“来办点事……”
“办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那眉开眼笑的男子说着就围绕他们转起了圈,忽略表情的话怎么看都像是个不怀好意的小混混。“哟,你这背上怎么这样绑着个人呀,这样不好,捆着是要窒息的。”
“有些误会了。”安岚摆手道,“他生了病动不了,怕他掉下来所以才捆着的。”
“嘿!这是生病了?”男子的嗓音居然愉悦起来,“他脖子这儿是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