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记错,当年她初入玄青真人门下时,这孩子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
彼时谢家老家主曾亲自将那稚儿抱到她面前,眉眼含笑,神色慈爱地说:“鱼姑娘,这孩子将来若有幸习得一二,还望姑娘多加指点。”
那婴孩软软地蜷在襁褓中,鼻尖红扑扑的,偶尔张开小手,甚至攥住了她垂落的一缕衣袖。
鱼以寒静静地看着那小公子,仿佛在望着一个从前熟识的故人。
那少年的容貌虽稚嫩,却已能看出谢家子弟的清俊端正,然而此刻,他被鱼以寒这般专注地注视着,顿觉浑身不自在。
最终,他拂袖冷哼一声,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不知所谓。”
虽如此说,却也没有再与鱼以寒计较,转身径直离去。
忽而一声浑厚的钟鸣响彻云霄,震得场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声钟响拉回正中。
段德清身披玄色道袍,面色肃然,凌霄阁上他的声音清晰传来:“收徒大典,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场中一片低语瞬间归于寂静,唯余山风拂过,吹动众人衣袂轻扬。
随即,前方早已候着的年轻修士依次上前,面露紧张或希冀之色,站定在凌霄阁下,抬头仰望高台上端坐的长老们。
这些人的命运,便将在这一刻揭晓。
站在前列的修士被长老们一一打量,有人目光深沉,细评估这些弟子的资质根骨,有人则随意颔首,草草决定其归属。
被选中的,或喜不自胜,或怅然若失。
“此子资质中平,送入外门,随缘修行。”一位长老轻声道,示意记录弟子名册之人记下。
“这一位根骨尚可,可入外门。”另一位长老语气略有些满意,但仍只是将其分派至外门。
大部分人都未能入得内门,仅被选为外门弟子,脸上多多少少流露出些许失落。
然而他们却也不敢多言,毕竟能入凌云派,哪怕是外门弟子,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际遇。
人群渐渐往前推进,凌霄阁下的气氛愈发凝重。
云雪薇站在鱼以寒之前,紧张得双手微微发颤,不自觉地攥住鱼以寒的袖子。
鱼以寒垂眸看她,唇边漾起一抹浅笑,柔声说道:“无须担忧,你的资质,足以进入内门。”
轮到云雪薇上前时,她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迈步走向高台。
然而步伐未至,便觉数道目光如利刃穿透衣衫,令她不由自主低下头,垂眸立于长老面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高台上的长老们纷纷端详,目光从她的眉目移至气韵,又落到她周身散发的灵力波动上。
清虚真人微微颔首,捋须笑道:“资质尚佳,可塑之才。”
短暂的沉默后,段德清朗声宣布道:“云雪薇,资质中上,入内门,拜入清虚真人门下。”
清虚真人,乃当今符修一道的翘楚,他门下弟子非符修之才不可入。
虽非云雪薇所钟爱的剑修一脉,但能拜入这位真人座下,已是许多人梦寐以求。
云雪薇闻言,怔了一瞬,随即面上露出难掩的喜色。
她微微行礼以示感激,步下高台时却忍不住回头瞥向鱼以寒的方向,对着她悄悄眨了眨眼,终于松了口气。
鱼以寒站在原地,目光追随她的身影,回以淡淡一笑。
而云雪薇则走到一旁静候,显然已然心满意足。
鱼以寒踏上高台,站定在众长老前。
高阁上,况依蕴漫不经心地倚靠在席间,修长的手指随意翻过案前的名册,眼光落在“易菡”二字上,轻嗤一声,低低道:“这名字,看着就让人不爽。”
段德清开口说道:“此人灵根虽非绝佳,却已近上乘,资质亦属不凡,心性坚韧,是个好苗子。诸位长老中,可有意收徒者?”
况依蕴闻声,不急不缓地坐直了些,懒洋洋地转头道:“既然是好苗子,那便归我吧……”
她话音未落,忽然被一道冷冽的声音打断:“此人,入我门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袭深色衣袍的桑霍缓步踏上高台。
况依蕴坐在高台之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案台,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虽是笑,却叫人浑身不自在。
她漫不经心地开口:“桑霍,听闻你一向不收弟子,今日怎的改了性子,偏偏与我抢人?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
桑霍闻言,只是冷冷扫了她一眼,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我只要这一个。”
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况依蕴闻言,笑容微敛,目光转冷,反问道:“只要这一个?呵,难道我况依蕴看中的人,还能轻易让出去不成?”
两人之间气氛骤然紧绷,仿佛寒锋初现,隐隐有剑意交织的气息弥漫开来。
高台下的众弟子不由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触动这微妙的平衡。
段德清见状,额间不禁浮上一层细汗,忙站出来打圆场,连声劝道:“两位真人莫急!不过是区区一名弟子,不至于为此争执不下。要不,容我再斟酌一二,看看这孩子更适合入哪一门?”
他本想缓和场面,却未料到这话刚出口,就引来了两人的异口同声反驳。
桑霍冷声道:“无需斟酌,我要的,自然是适合我的门下。”
况依蕴亦随之冷笑:“既然要斟酌,也该我先选才是。桑霍,莫不是你久不现身,忘了我青霜峰才是凌云剑道的正统?”
段德清一听这话,心里更是无奈。
凌云派向来以剑道闻名,门中负有盛名的剑修不过三人号称,紫阳真人,青霜真人况依蕴与扶海君桑霍。
前两人虽少有收徒,但终究偶有青睐;唯有桑霍,自入派以来便闭门自修,从未听闻收徒之事。
如今,他一出现就要争起人来,怎能不让段德清头疼?
段德清只觉气氛愈发凝重。正想安抚两位真人几句,却发现桑霍目光早已偏离了他,静静落在了台下那名弟子身上,神色专注,许久未曾挪动。段德清说的话估计都没听进去。
台下的鱼以寒微微一怔,似有所觉,抬眸朝高台望去。
这一抬头,目光恰好撞上桑霍冷淡如霜的双眼。
两人对视片刻,天地仿佛都随之静止。
桑霍眼神如旧,无波无澜,叫人看不出一丝情绪。
而鱼以寒慢慢垂下眼帘,眸光微闪,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神色淡然如常。
段德清叹了口气,见两位真人互不相让,心中叫苦不迭,只得摆摆手,对鱼以寒道:“既是如此,便由你自己选择吧。”
鱼以寒闻言抬起头,微微一怔,旋即目光落向高台上那人。
况依蕴立于一侧,莞尔一笑,笑容清雅如霜月笼云。
她一身玉色长袍,腰间缀着一枚璧玉,整个人如修竹挺拔,又带着几分温润的书卷气。然而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平添几分狡黠,叫人捉摸不透。
鱼以寒定睛瞧了片刻,记忆倏然涌上心头。
这不是她从前的小师妹吗?
旧时画面清晰如昨。
那年师尊责她亲自教导这小师妹练剑,鱼以寒好笑地看着这倔强的小姑娘,冷着一张脸,双手却笨拙地握剑,满身汗水,却总不肯服输。
几日教习下来,况依蕴的进步寥寥,几度被气得脸颊微红,嘴里却还倔强地说:“我才不需要你教!”
鱼以寒却从不与她计较,总是耐着性子一步步纠正她的动作,甚至握住她的手,亲自示范。
记得那日授课完毕,况依蕴脸红红的,最后撂下一句“多管闲事”便匆匆跑开,转头却偷偷塞了包蜜饯进鱼以寒的怀里,说是报酬。
鱼以寒摸着那包蜜饯失笑,次日便趁机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吃,下次多带些来。”
况依蕴红着脸拍开她的手,却终究没再冷着脸相对。
如今昔日小师妹竟成了高高在上的青霜真人,还立于高台之上,气度风华如玉。
鱼以寒缓缓转过头,将目光落在桑霍身上。
桑霍立于高台之上,眉目深沉,目光如霜,直直落在鱼以寒身上,似千钧剑锋,逼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双漆黑的眼眸静谧无波。
……
前夫哥。
莫名的不爽。
鱼以寒心头微动,却不知怎的,心底腾起一股莫名不悦。
她蓦地勾唇一笑,朝段德清朗声道:“弟子愿入青霜真人门下。”
而凌霄阁上,桑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瞬,周身气息猛然一冷,仿佛连空气都被霜雪冻结了一般。
他原本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紧接着却垂下,仍旧不动声色。
*
拜师大典结束,峰顶人群渐散,鱼以寒与云雪薇并肩下山,脚步轻快。
两人一路言谈,云雪薇神色却有些忐忑,数次欲言又止。
“易菡……”云雪薇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扶海君居然也看中了你!他之前可从未收徒,你却拒绝了他……万一他因此不满,将来对你心生怨怼,那该如何是好?”
鱼以寒闻言,微微侧头,眨了眨眼,似笑非笑:“怎么会呢?我师尊可是青霜真人,况依蕴的名声可不比扶海君低,会护着我的。”
她语调轻松,毫无惧意。
云雪薇见她如此淡然,只得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担忧,低声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去清虚真人的主峰报到。
鱼以寒目送她远去,随即转身回到自己屋内。
推开门,屋中陈设简单,一切如常,她随手将外袍解下,搭在一旁,正打算小憩片刻,却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嘶嘶声。
鱼以寒倏然警觉,目光扫过四周,隐约看见床榻一角似有微微的起伏。
下一瞬,一条小黑蛇竟从床下探出身来,蛇身纤细如臂,浑身鳞片漆黑泛光,一双豆豆般的眼珠亮晶晶的,竟然对着鱼以寒摇头晃脑。
鱼以寒挑眉,尚未开口。
那小黑蛇忽然口吐人言,叫了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