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以寒屏息凝神,整个人隐藏在院外的阴影里,目光透过斑驳的竹影静静地打量着庭院中的男人。
桑霍依旧一言不发,身形挺直如刀,周身笼罩着一层清冷的月辉。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面上,似乎专注于某样东西,久久未曾挪开。
她微微蹙眉,心中疑惑渐生。
这人半夜不睡觉,跑到她旧居里来做什么?
只是站在那儿,发呆吗?
可桑霍的模样太过沉肃,连呼吸都透着某种压抑的沉重,显然不是单纯走错了地方那么简单。
鱼以寒微微侧身,借着竹林间的缝隙,视线落在他脚边的地面上。
那里似乎立着一个长条形的物体,轮廓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她心头一动,视线定格片刻,随即眼瞳微缩。
那是。
一块碑。
黑石碑面上反射着点点星光,通体肃穆简朴,似乎并无特别之处,却隐隐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森冷之意。
碑文的具体内容她看不清,但那块碑似乎都深深扎根于桑霍的目光之中。
桑霍静静地立着,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缩,薄唇抿成一线。
他的眼神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冷得叫人胆寒,却又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像是千言万语尽数封存于无声之中。
鱼以寒暗暗咬唇,心底莫名升起些许烦躁。
这碑……不会是立给她的吧?
月光洒在碑上,冷冷清清,鱼以寒的目光从碑面转向桑霍。
晚风吹过竹林,叶片沙沙作响,掩去了天地间的最后一丝安宁。
就在这时,桑霍忽然开口了。
声音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带着些沙哑,像是从他喉间硬生生挤出来的。
“师姐……”
鱼以寒的呼吸倏地一滞,心口一颤。
“好想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仿佛有千斤重量,直直落在她心头。
她猛然抬眼,目光落在桑霍身上,心底一阵毛骨悚然。
可她那满腔复杂的情绪还未理清,眼前的桑霍却已缓缓抬起手,轻轻拂过碑的表面,动作柔和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不可触碰的存在。
鱼以寒盯着他,不知为何,一阵不安涌上心头,连藏匿的气息都险些绷不住。
桑霍的声音在这片院子中响起,低沉缓慢,像是从记忆深处被拽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五年了……”
“你的脸……已经模糊了。”
鱼以寒躲在墙外,心中骤然一紧。
这话听在耳中,竟让她生出几分荒谬的酸涩。
“我以为……不会再梦到你了。”
桑霍微微低头,伸手缓缓抚上碑身,指尖的力道极轻。
“可爱你的那种感觉,仍像鬼一样,夜夜缠着我。”
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他的衣袂,也吹乱了鱼以寒的思绪。
桑霍眼中似蒙上了一层雾气,晦暗不明,他的手轻抚过碑面,语气里却透出隐隐的冷意。
“师姐啊,为什么总是这样可恨?为何如此可怖?竟用自己的死,来拴住旁人的一生。”
……
鱼以寒指尖微颤,几乎险些惊动墙上的落叶。
前夫哥这人很奇怪。
她低垂眼帘,思绪被这碑前的景象拉回到那些明媚的过往。
桑霍比鱼以寒晚来玄青峰几年,虽然后来,但天资仍然是旁人所不能及,修炼速度极快。
初见那年,鱼以寒被师尊安排带桑霍走峰里走走,刚开始的桑霍还十分瘦弱高挑。
鱼以寒负手而行,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少年。
少年瘦得连骨头都突出来,一身朴素的灰衣,脚步略显僵硬,但目光中藏着些许隐忍的锋芒。
他的神情冷淡,与四周和煦的山风格格不入,仿佛将自己裹进了一层难以接近的冷壳中。
鱼以寒见状,心中暗叹,想去之前师尊提起过这个新收的弟子,说他来历不易。
师尊当年下山途经一座被魔族掠劫后的村落,入目一片焦土尸骸,村民无一生还,唯有桑霍一人抱着断裂的门板苟延残喘。
那时,他的目光空洞得像是失了魂。
再回神时,鱼以寒已经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
他的发丝柔软,却因常年受苦而显得干涩。
“小师弟,”她语气放缓,眼中多了些怜惜,“既到了玄青峰,便不必再怕什么。此间无人敢欺你,若有事,便找师姐。”
桑霍浑身微微一僵,仿佛被这突然的动作惊到。
他没有后退,但眼中那点锐利的光芒却骤然涌起,隐隐透着抗拒。
他低头退了一步,淡淡说道:“不必。”
鱼以寒愣了愣,觉得这小少年有趣得很,倒也不恼,正欲再逗他几句,却听他低声开口:“我知道你是谁。”
“哦?”她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师弟倒是见多识广,说说看,我是谁?”
桑霍抬头直视她,目光冷静且笃定:“鱼以寒,凌云派的天之骄子。”
鱼以寒愣住片刻,随即莞尔一笑,故意挑了挑眉:“没想到我在外面这么有名。”
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却见桑霍的神色更冷了几分,声音低沉而缓慢:“师姐好生自得,但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总有一日,我会超过你。”
鱼以寒眸中一闪,抬手将垂落的青丝别在耳后,笑得随意:“好啊,那师姐便等着,看小师弟如何超越我。”
……
后来他们在一起时,桑霍还是她的小师弟,青涩得如同新抽的竹笋。
那时桑霍还没成为一个毒夫。
鱼以寒总喜欢走着走着假装漫不经心地牵起他的手,然后转头看着桑霍不自在地别过头。
“小师弟,”她总是嬉笑着,回头眨眨眼,明知故问“你怎么啦?脸这么红?”
桑霍的手会僵住,明明心里早已乱作一团,面上表情却仍是冷冷的,像被冻住一般的玉像。
鱼以寒偏生爱看他这副模样。
被她一挑逗,他便磕磕巴巴,连动作都慢了好几拍。
偶尔,冷哼一声,佯装不情不愿,却总会偷偷握紧她的手,耳尖却红得要滴血。
那时的桑霍,不像现在这样阴郁,反而有几分难得的可爱。
嘴上说得刻薄,行动上却从不含糊。
他不擅长说情话,但却懂得从点滴小事中体现爱意。
他们刚谈上时,彼此都没声张,总是偷偷摸摸在桃林见面。
几次被其他弟子撞见,鱼以寒还在心虚,桑霍已经滴水不漏地帮她掩盖过去。
再回头时,他会冷冷地丢一句:“下次别这么莽撞。”
但那藏不住的心虚和耳后未褪的红,却出卖了他。
桑霍总会悄悄观察她的喜好,记住她爱吃的早点,修炼时偷懒的去处,甚至连她喜欢什么花,都暗中记下。
桃林里常见的几树繁花,有几棵其实是他特地移栽来的,只为了能让她每次看到时都笑得更灿烂些。
桑霍就是这样一个人,轻易不说喜欢。
鱼以寒死前,他从未当面说过半句情话,而她死后,他却夜夜守在坟前,将那些压在心底的爱意倾诉到天明。
想到这里,鱼以寒的心一颤,像是被风吹动的弦,轻轻地颤鸣着,生出些难言的苦涩。
那份她曾经肆意享受的爱,如今变得如此沉重。
墙内,桑霍低头凝望着碑身。
初恋就是初恋啊。
哪怕一别经年,哪怕心早已如尘封旧卷,偶然翻开,总会生出几分拧巴与酸涩,痛苦许久。
……
也许正因这番思绪缠绕,鱼以寒一时忘了注意周遭,直到脚踝传来一股冰凉滑腻的触感,才陡然回神。
低头一看,便见一道莹莹的黑色蛇影从草丛中探出,蛇头摇曳,双眼幽幽,信子吐吐,黏黏糊糊地贴上了她的靴侧。
蛇头正从阴影中缓缓探出,眼眸冷冽如冰,吐出的信子如箭般上下弹动。
它通体黝黑,鳞甲在月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芒,宛如毒刃。
又是这个晦气玩意。
鱼以寒心中一沉,暗骂自己过于大意,竟未察觉周围竟潜藏此物。
她强压下心中一丝慌乱,脚下轻轻移动,试图后退。
然而就在这一刻,脚跟不偏不倚地踩在一片枯叶上。
“吱——”
落叶脆响破开竹林的寂静,如惊雷一般突兀。
鱼以寒呼吸一滞,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院中,桑霍缓缓抬起头,眼眸如幽潭深寒,微光一闪,透过竹影,径直落在鱼以寒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