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霎那,温卿的脑海里闪回出了很多幕画面。
她总是对过去的事念念不忘。
宋池冬变了。变得太大,变得太快。
可是,温卿却仍然难以忘怀,她曾经对她的温柔似水,曾给过她的家的温暖,给过她很多很多的爱。
十八年前,在温卿还是一只小奶猫的时候,宋池冬救下她,将她带回家,短暂地陪伴了她快半个月的时间。
那时候,宋池冬还和父母一起住在一栋三层楼的小洋房里。她将温卿藏在背包里带回家,又安置在阁楼的一个小纸箱子里。
纸箱子很破,因为阁楼的空气潮湿,还长出了不少霉斑。但温卿却浑然不在意,因为那纸箱虽小,却被铺上了沾有太阳味道的软垫。空气虽然潮,可她水碗里的水永远是干净清澈的。每天清晨,当她吃完羊奶泡的猫粮,不一会儿,那碗里就会像变魔法似的,又被盛得满满当当,从没有空过。
那时候,她也是被人爱着、用心呵护着的幸福小猫。
偶尔,宋池冬会将她藏在外套里,小心翼翼地把她带去二楼她自己的房间。温卿还记得那间温暖的卧室,窗帘是充满少女心的淡粉色,床单柔软,缀着蕾丝边,温卿最喜欢在那上面打滚踩奶。书桌上摞了很多的书,墙上是层层叠叠的裱框奖状。
如今,她连做梦,都想回到那里。
那时,宋池冬给温卿买了几个毛绒的小球,教她一起玩抛球的寻回游戏。玩累了,便允许温卿睡在她枕边,她们头挨着头,脸贴着脸。温卿能感受到宋池冬软热的呼吸,宋池冬也能触摸到她柔嫩的肉垫。彼此就是对方最好的陪伴。
那是温卿迄今为止,最幸福的时光。
短短的两周,却让她往后余生,始终念念不忘。
后来,变故来得如此突然。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温卿如往常一般醒来,期待着能看见宋池冬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裙子。却突然发现,她的食碗里骤然多了很多的猫粮,装了一碗又一碗,足够她吃上十天半个月也绰绰有余。连同水碗也是一样。
而她纸箱的窝窝旁,又多了几个五颜六色的毛绒小球。
“喵?喵……”
温卿那时还不会说话,急得绷起耳朵,在阁楼里四处打转,呼唤宋池冬。
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
后来,她发现,阁楼的门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锁。
种种的反常,让温卿心中警鸣大作。
她毫不犹豫地连跑带跳,来到宋池冬的房间。却发现,里面全部都搬空了。
她和宋池冬曾经玩耍打滚的床单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块空荡荡、冰冷的床板。
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墙上的几纸奖状,被撕成破烂的纸条。
温卿吓坏了。
第一次,她如履薄冰地来到了她从没去过的一楼,客厅,还有宋父宋母的卧室。全屋的家具都还在,可是私人用品却都不见了。
后来,温卿记起了很多的细节。
比如,宋池冬从来不让她去到一楼,因为那是宋父宋母常待的地方。
比如,温卿注意到,宋池冬书桌上摆的三人全家福照片里,父亲的脸被独独撕去。
再比如,温卿只见过宋池冬的父母一次,尽管他们都同住一个屋檐下。她的父母平时很少上楼,宋父甚至很少回家。宋池冬偷偷养了温卿半个月,而他们直到最后才发现。
那唯一的一次见面算不上太好。宋父用手指着瑟瑟发抖的温卿,面红耳赤,破口大骂。而宋池冬则倔犟地顶在她的身前,单薄瘦弱的身子,却将她完全遮挡。
温卿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宋池冬一家搬走了。
而她,被抛下了。
温卿的心像是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填满了恐惧与委屈。
她不要猫粮,不要水,不要玩具球,也不要纸箱子做的窝!
她只想回到宋池冬身边去。
她好不容易有个家了。
她还以为,她再也不会是流浪猫了。
“冬冬,冬冬。”
冬冬,我好想好想你啊。
在寻找宋池冬的这十五年里,温卿从没有一刻想过放弃。靠着她记忆里那个已然模糊的影子、和历久弥新的味道,凭那一丝风雨飘摇的信念,当初那一瞬被撩动的心弦。
饿了就在垃圾桶里拣吃的,渴了就去舔一点路边水洼里的泥水。
温卿又变回了那只脏兮兮的野猫。
但她想,她已经不算是从前的流浪猫了。
已经有过家,有过人类亲密无间的陪伴了,又怎么会和从前一样呢?
温卿就这样,一路闻,一路寻,断断续续地走了两千多里。
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换作寻常的小猫,恐怕早就死在了某个无名的街头。
可是,她都坚持下来了。
只为了再见宋池冬一眼。
她至今还记得清楚,和宋池冬重逢的那个夜晚,就在隔壁安城的河堤岸边。
那天,晚霞是瑰丽的紫色,金光璀璨。倦鸟归林,水浪层层叠叠,不远处是市井长巷,一副人间烟火的景象。
她拖着疲累的身躯,尾巴麻木地拨动地面的砂砾。
突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越靠越近。
起初,她还有些不确信。
但在和宋池冬对上目光后,她眼底的光终于一点一点地绽放了。
“冬冬,冬冬!”
温卿急得溢出了泪花,哽咽地朝她跑去。可说出口的,却是不断的“喵”。
“喵,喵,喵……”
宋池冬听到小猫嘶哑的叫声,刚扭过头来,一只毛绒绒的小三花就一头钻进了她的大衣里。
“……嗯?”
宋池冬没有赶走她,反倒隔着衣料,轻柔地抚摸着温卿的绒毛,一下又一下。
像是安抚,也像是温存。
“小猫,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温柔的目光,娴和的声音。
对,是她没错。
原来,人类的世界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宋池冬年长了十多岁,她的眉眼生得更成熟,气质也愈发从容沉静。她出落得袅袅婷婷,一袭大衣配上长靴,立在风中,好似一朵高洁清冷的山茶花。
也让温卿愈发地迷恋,深陷其中。
跨越了千里的距离,十余年的等待,她奔赴了好远好远,才终于回到了宋池冬的身边。
温卿贪恋地闻着宋池冬身上久违的香气。
樱桃的甘甜,夹带着茉莉的清涩。
她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跟着宋池冬回了酒店,过了好久,都没法将目光从宋池冬身上挪下来。
宋池冬在落地窗前吃完了晚餐的意面,见温卿舔完了餐盘里的羊奶,却还没走,便忍不住伸手,爱昵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小乖,你怎么这么黏人?”
温卿很想向她倾诉,却急得说不出话。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她化作了人形。
眼见着宋池冬的表情,从震惊,到惊喜。
温卿的欣悦之情溢于言表,那骄傲的笑意就好像在说“看啊,冬冬,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终于可以亲口告诉宋池冬,她有多想念她。
“可不可以,不要抛弃我?”温卿紧紧攥着宋池冬的衣角,泫然欲泣,“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宋池冬愣怔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那是温卿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
深夜,在城市的霓虹灯影下,温卿窝在温热的被窝里,身旁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宋池冬朝她伸出手,若有若无地撩过她的唇瓣,是试探的讯号。
温卿不疑有他,立马毫不犹豫地牵住了宋池冬的手,引得她覆上自己滚烫的脸颊。
温卿笑得很开心。
宋池冬犹豫了半秒,不禁失笑:“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怪?”
“我是猫。”温卿答,“冬冬,我是你的猫。”
那一晚,宋池冬第一次吻了温卿红彤彤的眼角。温卿却哭得更凶了,抓着宋池冬的衣角,抽噎着,泪如雨下。
“冬冬,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久别重逢的场景,却并不像温卿想象中那般泪眼凝噎,柔情蜜意。
宋池冬顿了顿,撩开她凌乱的发丝,眸底却一闪而过一瞬的茫然。
“我们见过?”
她眼底尽是对温卿的陌生,她是真的不认识温卿了。
温卿那时才知道,宋池冬早就把她忘了。
她忘了自己多年前曾救过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也忘了和温卿的种种过往。
那些魂牵梦萦的回忆,原来,只是她一人的执念。
起初,温卿还有些灰心丧气。
可后来,渐渐地,她就释怀了。
谁的执念都好,谁爱谁、谁离不开谁多一些,都不重要。
只要,她现在还能留在宋池冬身边。
只要,宋池冬还愿意给她一些爱。
她就满足了。
……
可是,仅仅如此,真的能满足了吗?
……
……
“不。”
再抬起脸时,温卿已是泪眼婆娑。
“我不跟你回去。”
十年前,宋池冬已经抛弃过她一次。
这一次,却是她先当起了缩头鸟。
温卿不想再自欺欺人地活下去了。
“我曾经也以为,谁爱谁多一点,谁把谁忘了,都根本不重要。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回了你,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足够了,我也不该奢求更多。”温卿哽咽着,“可是……可是,不是这样的!”
“我在意,我很在意啊!”
温卿抬起湿润的眼,心痛得好似要碎掉了,“池冬,其实我从没对你说过,你忘了我,我真的很伤心,伤心得快要死掉了。就好像,我的执念其实全部都是一场泡影。
我骗不了自己的心,至少我骗不了一辈子。我不想和别人分享你的爱……现在的一切,这不是我想要的。池冬,如果,你没办法对我专一,那我们,我们……”
到这里话音突然戛然而止,温卿的心一阵抽痛,喉咙酸涩,快要无法呼吸了。
说出这句话,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上百倍。
“那我们就还是分开吧!”
话音落下,如震耳欲聋。
尽管,温卿知道现在自己内心深处仍然无法放下宋池冬。
但是,她必须离开。
哪怕,为了她最后的一丝尊严。
她爱宋池冬,很爱很爱。可是,她该更爱自己啊。
说完,温卿再也不回头,抓起钟羽萱的手,将宋池冬的身影甩在身后,猛地钻进了电梯里,直到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