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阿旬,恐怕是一个极其矛盾的鬼——
虽然这里雨水充足,但一年到头总会有那么几天不下雨,可他一直都恪守只在雨天进食的的习惯,说明他暂时并不需要大量的食物消耗,并且可以忍受一定程度上的饥饿感。只可惜我来晚了一步,昨天他又出现了,并且又吃了一个人。
他身为鬼,已然接受了作为鬼就要食人的结果,却依然不愿受到昼伏夜出的限制。他一面想要维持住自己作为鬼的腐朽性命,一面又不愿与他印象中只在黑夜出现的鬼为伍,因此不见太阳的阴雨天便成了他的倚仗。
他靠着沾染了自己气息的竹料给接触到伞的家家户户都做了标记,就像是野兽无声圈住了属于自己的地盘不容别人染指。可是他并没有将这座村子赶尽杀绝,而是颇显“克制”地为了补充能量来进食,某种程度上竟然也算是杜绝了其他鬼伤害村子里的人的可能。
可不管怎么样他都已经吃了人,就算他还心存侥幸,我也不能跟着侥幸。只有将阿旬斩首,村中的人才能真的获得一片净土,才不会有别的人家痛失亲人,最后也只能在阴雨天对着烛光担惊受怕暗自垂泪。
烛火下两位老人眼里的悲伤我已经看了很多次,也体会了很多次,而事实上这些悲痛其实都是可以避免的。
我先前的一番解释显然让第一次跟着出任务的影太郎稍稍放了些心,对头顶雨伞的抵触也小了很多。我一路向着山中走去,半路上雨已经停了,他见我终于收了伞,抖了抖翅膀小声环顾四周嘟囔道:“千鸟……这里阴森森的有点可怕呢。”
我横了他一眼:“你不是很喜欢在同僚里吹嘘自己的英武神勇吗?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不……不一样的嘛,”他张了张嘴像是干笑了一下,明明是一只乌鸦却格外情绪化:“我每次都能在同期生里飞得最快最稳,方向找得最准,可是人家还很年轻,人家还想讨个像千鸟一样的漂亮老婆子孙满堂呢。”
他讨好地蹭了蹭我的脖颈:“我的安全就靠您了,千鸟大人。”
无事“千鸟”,有事“千鸟大人”——我的影太郎果真是鸦界能屈能伸第一名。
插科打诨间,我们已经走进深山,因为雨刚停,狭窄道路两旁的植被都湿漉漉的。越往里走,鬼的气息便越浓,我穿梭在避无可避的茂密竹林间,也幸好我的视力比普通人好,否则在这月光都见不到的幽深夜晚我也只能当一个睁眼瞎。
草叶被山风吹得窸窸窣窣地响,夹杂着鬼的气息如影随形,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如果他能看到我,并且看到我手中的刀的话,正常情况下作为鬼,他要么就是趁机冲上来偷袭,要么就是为了保全小命趁早躲得远远的。
可阿旬并不是普通情况下的鬼。
在我顺着山路寻找到他居住的小木屋时,他已经站在门外等候着了。他见到我带着刀,看起来丝毫不意外。这个叫阿旬的鬼看起来还很年轻,只是脸色已经和其他的鬼一样呈现出异常的惨白。他的眼睛在昏暗中看起来更像是蒙了尘的深红色,面容沉静,衣着朴素却很齐整。
“我等了你很久了。”他的语气听起来熟稔,可我知晓他并不是只是在等我,而是在等待着像我一样带着刀企图斩杀他的猎鬼人,只要那人带的是日轮刀,他就能得到自己预料之中的结果。
他已经陆陆续续吃了不少人,自然强到了拥有血鬼术的程度,可他又奇异地保持了一部分的冷静与理智,让他在与普通村民交流时呈现出正常人的思维状态。而他的血鬼术也没那么霸道强悍,与其说是伤害倒不如是监视。他将自己的血鬼术施加在竹料上,这样就能察觉到有谁趁着下雨天撑着必备的伞在外面行走,这个时候他就能趁机赶来获取猎物。而我与两位老人的相处,我撑着伞一路寻找他,这些动向他也都一清二楚。
“你就是猎鬼人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清爽,如果学会吟唱和歌想必能够轻易摘得不少妙龄少女的芳心。只可惜他成了鬼,没了做回人的机会,也没了继续做鬼的理由。
“如你所见。”
见他只是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我率先推刀出鞘,影太郎便自动从我的肩上飞离,在不远处盘旋着关注起这里的动静。
刀一出鞘,黑沉山林间都无法忽略的金色流光让他面上下意识浮现出赞叹之色,他垂眸打量了一下我的刀,那眼神既像是向往又像是忌惮。他没有往后退,反倒控制不住地往前迈了一步,可转念之间,附着在灵魂深处的畏惧又让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着,伫立的双腿也越来越僵硬。
像是为了和什么做抗争,他用另一只手死死压住不断缠斗的手臂,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咬着牙,尖锐犬齿将唇瓣刺破,些微的痛感让他恢复了一瞬清明,可是血珠一溢出来,嗅到血腥味之后他对血的渴望也同时愈发强烈了。
他到底在原地抗争着什么?我来不及细想,见他已经无暇顾及我的存在,便直接冲了过去。
“雷之呼吸,一之型,霹雳一闪。”
在年轻的阿旬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脖颈就已经被我的刀割裂。仿佛只是眼中收入了一道闪电划过的痕迹,直到听见我收到入鞘的声音,他这才感觉到颈间逐渐传递来的刀刃凉薄的触感。
——他的确很年轻,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鬼。他作为人的生活刚展开就已经被鬼掐断,可他又陆续斩断了更多人的尘缘。直到今夜,他终于在灰飞烟灭中失去了伤害更多人的可能。
抛开在村中避雨停留的时间不提,我们实际上很快就结束了任务。哪怕这个任务看起来很轻松,可是等它真的结束了,我的心中却又有一种排解不掉的沉重感。见阿旬的身躯开始溃散成烟,影太郎这才回到了我的肩头,和我一起站在阿旬身边保持沉默。
鬼的身躯已经化为灰烬,我的刀太快,他甚至都没怎么流血。他落在地上的头颅只剩下渐渐湮灭的另一半,眼中原本的狰狞与晦暗都渐渐消散。仔细打量,我这才发现他长着弧度漂亮的凤眼,而且如今仅存的一只眼睛终于恢复了人类时的温和轮廓。
他有些艰难地抬眼望着我,嗫嚅的唇张张合合,可是只剩半个头颅的他终究什么动作也做不出来。我便蹲了下来,朝他更凑近些,见我没有表现出什么抵触与恐惧,这才像是终于放下了重担,用尽仅剩的全部的力气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对我说谢谢,对着了却他作为鬼的性命的我说了声谢谢。
他的身躯彻底消散,原本那一小片染了血的土地也只留下了黑暗中略深的痕迹,只需要另一场雨就什么痕迹都找到不到了。我缓缓起身,看着地上残留的血痕,心中疑惑越攒越多:
作为鬼,他到底正体验着怎样的心情?藤袭山那些毫无理智可言的鬼,他们就像不可驯化的兽,肆意发泄着心中所有的渴望。可阿旬不太一样,他倒是少有的理智,可他的眼中没有放肆与恶意,只有痛苦挣扎或者最后的释然解脱。
作为鬼,为什么有的可以过得很轻松,仿若没有记忆与常识的新生孩童,有的却像是在人间和地域来回走了一遭,尝遍苦难也背负了灵魂的沉重枷锁?
我无法评价作为鬼的阿旬是好是坏,因为单就吃了人这一点来看他就是我必须斩杀的存在。可是作为人的阿旬似乎还在悄悄影响着自己已经堕落鬼道的身躯,用尽最大的努力与心中的野兽做着抗争。他虽然无法放任自己消散在阳光里,却也没有放肆堕落到完全失去理智。
如果我不出现,或许他还会继续抗争下去,在饥饿难忍的时候吃人,在恢复理智时沉溺痛苦。
——所以他想必是觉得在我的刀下寻找到了解脱之法吧?
真正知晓答案的或许也只有阿旬自己,而我如今定然已经等不到答案了。
阿旬一死,原本伞上附着的血鬼术也跟着消散。虽然这伞是顺手买下的,可我还真的越看越喜欢,如今也有了名正言顺继续带着的理由。因为夜深,我没在山间停留,而是在影太郎的催促下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视野开阔的大路上。
雨后的夜晚清如水濯,隐约星斗与时不时被薄云遮盖的月色便是唯一的照明。两旁笔直交错的田垄像是人类徒手规划的棋盘,每走一步看似人为,其实也是靠着天意接纳雨水灌溉。鬼与人的命运又何其相似,可是最终影响到鬼的命运的却也是与天意再遥远不过的普通人——这一切似乎成了一个死循环。
我没有重新走进两位老人居住的村落,而是向着更繁华的城镇走去,半路上刚见到远方的灯火聚落,影太郎便寻到了自己的同伴。我看着头顶上两只鎹鸦交头接耳,没过多久就达成共识分开站在了我的肩上。
他们像是预先商量好了,一左一右一唱一和:
“千鸟!”
“知晓你在这里有任务,主公让我来了解情况。”
“鉴于现在任务顺利完成,接下来暂时没有新的安排。”
“你便跟着我回去见主公一面吧。”
听完对着两只耳朵同时唱起的双簧,我忍了忍还是没把这两个嗓门格外大的家伙用伞柄从肩头赶下去。
只是眨眼的时间,假期就过了一半???
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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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