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之后,谢明昭就一直住在了城郊。
清风明月、蝉鸣绿叶,每天研究图纸,做做木工,种了一畦菜蔬,劳力反而她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
霍衡一连在书局等了许久,总不见谢明昭,到底按捺不住问了裴清。
近郊是绿葱葱的山岗,岗下是淡黄色的田畴,太阳升高,淡淡的雾气正渐渐散去,如诗如画的景致尽收眼底。
谢明昭只在农书中读过作物,可直到真正下地,才算知道了这些谷物模样。书中对作物只是笼统介绍,可真落实到田垄地头的生产上总会源源不断产生新问题。
上一次随公主巡视农田,但见农户们在大木桶旁抽打水稻脱粒,“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句诗突然钻入了她的脑子,回去路上农户们的劳苦耕作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便是回了府,谢明昭仍捏着从地上捡起稻粒若有所思。
古代文人们写下悯农的警世诗句是一回事,只是,真正帮农户们解决辛苦劳作的问题又是另一回事。
这些天她有了些想法,便直接宿在了山岗茅屋中,和村中木匠一起忙活着。
霍衡担心马踏农田,便紧紧牵了马在田埂处慢慢走着,四下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只一眼便在农户中发现了谢明昭,她一边拿着图纸,一边在一个酷似木车的器物旁指点着,身旁聚拢了众多农户——此时她虽着粗布麻衣,头戴斗笠,看起来与庄稼人无异,只是她将袖口绾至肘间,阳光照耀下白皙纤瘦的手臂在一众黝黑肤色中格外突出。
“诶,霍将军怎么来了?”谢明昭诧异,嘴角不自觉噙了笑意:“日头正盛,霍将军可先去那片竹林里的小茅屋歇歇脚,推门进去就行,我还要再晚一会。”
霍衡本想在一起等谢明昭,但见马匹一直打喷嚏,马蹄也躁动地踢着脚下的土块——大抵是稻田里有诸多飞虫,若是再蹿出个鸟雀惊了马,踏毁了庄稼,那就不好了。如此,他便又牵了马朝山岗那片竹林走去。
林木葱郁,流水潺潺;曲径通幽,竹枝掩翠。
竹林环抱着一座茅庐,柴门半掩,竹帘垂遮,篱笆青藤盘绕,藤蔓下是星星点点的紫色黄色野花。碧色深处,时不时传来阵阵鸟啼,更显此处静谧清幽。
霍衡暗暗点头,将坐骑拴在篱笆处,刚刚还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在这里也重新变得温顺了起来,汲了几口溪水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啃食着地上的野草藤蔓。霍衡见茅屋门口的空地种了一小片萝卜,红绿相间,煞是喜人。他随手拔了两根,在溪水中洗净了,一根喂了马,一根留下自己吃了。
霍衡推门入户,茅屋不大,站在门口便可将室内布置尽收眼底。靠墙是一张藤床,薄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尾。床头是一个小案几,案几上凌乱地散落着几本摊开的书。茅屋正中央摆了一张小桌,四张矮凳,桌上摆放是农户们常用的粗糙茶碗。一堆尚未归拢的木料横七竖八地堆在窗下的小柜子旁,小柜子上是一个并不甚美观的陶土瓶子,只是瓶中插了几朵紫色黄色小花,竟无端地让人觉得十分古朴雅致。
霍衡将吃剩的萝卜头喂了院子里的马,突然听到清风送来了熟悉的声音。
“霍将军!”
霍衡回头,谢明昭怀揣着一张图纸,脸上手上和指甲缝里尽是泥巴,甚至还有细小伤口。霍衡帮她解下斗笠一起进了屋,给她端了碗早就倒好的温水。谢明昭渴极了,一口气喝完便直接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
城中世家女子,皆蓄甲敷粉,以求手指如削葱根般纤长白嫩。霍衡曾疑惑过,公主对她十分宠爱,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用,她反倒在脂粉打扮上不甚上心,手指更是光秃秃的。
谢明昭的手本就修长,若是精心装扮必不输那些贵女,只是她对此毫不在意,总是素面朝天,在一众美人中也是怡然自得。便是遇见贵女们讨论时兴的胭脂首饰,她也会十分诚恳地夸赞,但自己却一如往常,也并未见更多打扮。
霍衡曾惋惜过谢明昭对装扮一窍不通,若她肯用心,也不至于被她们衬得如草叶一般。只是她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被当作绿叶,甚至还挺开心。偶尔她会自嘲自己并不会女红,即便留了指甲也不会劈丝。
今日霍衡只觉得谢明昭阳光下的手格外好看。
“你这是在忙什么呢?我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你,裴清只说你在近郊,今日便不请自来了。”
“说来话长了”谢明昭兴冲冲地在桌上铺开怀中图纸,道:“这是我想到的连枷车,可以帮农户们节省些气力。眼下稻子熟了,正好能用得上,于是赶紧找了木匠按着图纸做了出来。今早来田里试一试效果如何,现在还要给车轮再做一下改进。”
谢明昭兴奋地介绍着自己的杰作,额头上又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霍衡手头没有扇子,便拿起斗笠扇着风,凉风送到谢明昭处,谢明昭眨着亮晶晶冲霍衡一笑,霍衡只觉这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亮色。
“所以你都是在这里过夜的?”
“是啊!”谢明昭指着床头书卷道:“那日我在公主府中闲坐,丫头们无事便在院中有踩翘板玩的,还有扔彩球玩的。有个丫头没抓稳绸带,球便直直飞了出去。我想着若是能借用这旋转的力气将稻粒甩出去,岂不是节省人力?还有,原先农户们抽打稻子,费力不说,总有许多稻粒或是散落在泥土里,或是在稻蕙上脱不下来。我还想着,若是能直接在密闭的容器里给稻蕙脱粒,就不至于多做这无用功了。虽说士大夫们总是斥责这是奇技淫巧,但只要有利于农桑,那便是好的!”
“你看,我这连枷车里面可是有许多机关呢!”谢明昭指着图纸得意道:“这里是踩踏板,只消一人不断压踩便可使竹竿头部的击打竹板产生旋转,这个旋转就可以让稻粒从蕙里甩出去,齐齐落在这个小箱子里。”
“今早试了,这个车子省时省力,便是小童也可给稻子脱粒。若是能推广开来,田中农妇也可不必如此辛苦了!”谢明昭眼中闪着光:“上次我随公主来巡视,只见这田中劳作者竟多是妇人,家中男子或是在外出做些小买卖,或是在家中读书。女子体力不及男子,因此农妇们常因做不完活回家遭致婆母斥责甚至殴打,我心中实在难过...”
“有了这个连枷车,她们的生活便会容易一些!”谈及农妇的艰辛生活,谢明昭眼中黯淡了一会,但一提连枷车,神色又松快了起来。
“你倒是聪明!”霍衡打趣她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荒郊野外的,不怕吗?”
“怕什么!”谢明昭回怼道:“你怎么总是小瞧我?大家都很喜欢我,还有小童给我送饭吃呢!你在你的将军府可吃不到这些!”
谢明昭起身,从柜中拿出一罐子放到桌前:“这是他们自己卤的野菜,很好吃的!”
“公主去哪里了?她知道你在忙活这个吗?”
“她去巡视水坝了!”谢明昭笑眯眯地托腮看着霍衡:“公主府可不养闲人。公主供我吃穿,我若只知躺榻上呼呼大睡,她见了岂不是要把我扫地出门?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的。”
她说得风趣,霍衡也随之开怀笑了起来。
“哦对了,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只是不见你在眼前晃悠,有些不习惯...”
“那行,来得正好,门前那块空地我一直不得空翻”谢明昭毫不客气道:“既然霍将军得闲,不如帮我犁了这三分地再走吧。”
霍衡哑口失笑,可已经说出的话也没法收回了。霍家并不事生产,这锄头怎么用怎么使劲他竟是一窍不通。谢明昭见他狼狈地扶着锄头,扑哧笑了一声,接过工具就麻利地锄了起来。
谢明昭手把手地教霍衡如何用巧劲,她的手触碰到霍衡时,霍衡有些失神——直到谢明昭撒开手,霍衡身旁空了一人,顿时心底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块地我准备种些青瓜和甜瓜,公主来了也可即时尝尝鲜,免得到时候没东西可吃,又要劳师动众...”谢明昭得意洋洋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拿公主的东西,公主吃我的瓜果,我俩也算是扯平了!”
听着谢明昭这样唧唧呱呱,霍衡心中莫名觉得很踏实。
便是她不在府中,自己也要驱马赶来找她——究竟是为什么呢?
“姐姐!姐姐!”一个小姑娘在石桥上遥遥招手,童稚之声清脆,在竹林中甚是悦耳。
谢明昭忙去开了篱笆,一个小小人儿扑入怀中。
“五娘,不得无礼!谢大人是公主府中官人,如何能称呼姐姐!”一妇人声音骤然响起,谢明昭抬头,正是村妇钟氏,她低身告罪道:“还请大人恕罪!”
“不妨事不妨事!我喜欢五娘这么称呼!你们也不要称呼我大人了,怪生分的!再喊我‘大人’,我反要生气了!”谢明昭蹲下与小人儿平视,摘了一朵黄色小花,别在五娘头发上,笑道:“五娘真好看!”
五娘得了花,转身对着刚刚还在斥责她的娘亲吐了个舌头。那妇人仍有些拘谨,从筐中掏出一些炊饼,十分恭敬地双手捧了送与谢明昭:“姑娘,这是我用油煎的炊饼,第一锅好了,先赶过来送给姑娘尝尝!姑娘的连枷车可算帮了我大忙,总算不会因做不完地里的活遭婆母谩骂了。姑娘上午照顾我的地,这才有时间回家做些饼送与姑娘!”
“多谢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正愁中午无饭可吃呢!”谢明昭笑嘻嘻地接过,转身招呼霍衡道:“一起来尝尝!”
“这位是?”钟氏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俊美男子,她并未听说谢大人有夫婿,也不知是否有官职,因此一时间也不知如何称呼。
谢明昭将炊饼塞到霍衡手中,冲霍衡眨了一下眼睛:“你来说!”
虽说霍衡在边塞是让西戎人闻风丧胆的战神,但是在这田垄地头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劳力而已。想到这里,谢明昭低头噗嗤一笑——不过,到底说不说霍衡的真实身份还是由他自己来决定好了。若是由她说出口,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了,传到皇帝耳朵里岂不是又要猜忌霍衡别有用心了。
似是与谢明昭想到了一处,霍衡只道自己姓郭,是公主派来的仆从,帮谢大人料理连枷车的。
钟氏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若真是官员她又要紧张半天了。
“好吃好吃!”金黄色炊饼外酥里嫩,谢明昭咬了一口就忍不住赞叹:“可惜我不会做菜,若是会,必定讨教一番啊!”
“姑娘喜欢就好!”钟氏眼角爬满了笑纹——她不过三十出头,只是田间劳作的女子饱受风吹日晒,自然看起来要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家女子老上许多。放在世家公卿中,说她五十也是有人信的。若是见了那些年过半百的当家主母,只怕她还要战战兢兢地喊人家妹妹:“这几日真是辛苦姑娘了,这么水灵的一个人却要跟我们这些人一起晒在这日头底下,孤身一人住在这茅屋里,连饭也顾不得吃。”
“可别这么说!”谢明昭轻轻拉住钟氏饱经沧桑的手,心疼地覆上因常年劳作而皲裂结茧的伤口:“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没有你们这样辛苦劳作,又何来大周如今的太平日子。反倒是我这样不事农桑的人,见到你们要惭愧了。能为你们尽些绵薄之力,也是我之幸事。”
“五娘到了启蒙的年纪,女儿家也是要读书明理的。若是无人教导她,尽可将她送至我这里,我喜欢她喜欢得紧。村中若是有同龄的女儿,也大可一起来这里识字。稻子收完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日后若是需要,也可将孩子们送至我府上,纸笔和饭食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拿着这枚锦囊,府上丫头会带你们进去!”说罢,谢明昭从腰间解下公主纷发给众人的驱蚊香囊,只不过公主送她的上面绣着公主府独有的金纹,有此信物,守卫必不拦阻。
“姑娘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却也真是好听!”钟氏颇为动容,听到有人愿意教习她的女儿激动之余竟有些语无伦次:“像你这样好的姑娘,不知又是哪个有造化的娶了去。”
谢明昭没料到钟氏下一句竟是这个,正欲开玩笑避开,而霍衡也正待开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五娘抢先出了声:“我觉得这个哥哥就很好,和姐姐站在一起,就很,很...”
“五娘!”钟氏一个眼神递过来,小姑娘立马噤了声,又低头继续和蚂蚁玩了。
谢明昭心虚地瞥了一眼霍衡——但愿他不要因刚才的话生气才好。
“谢姑娘,你们先忙。若是不够吃的就招呼五娘,让她给你们送来!”钟氏见气氛有些凝滞,便欠身要走。
“等下等下,来而不往非礼也!”谢明昭忙拉住钟氏,道:“带上几根萝卜吧。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留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了。”
霍衡见她如此说,心领神会地摘下十几根,钟氏还没缓过神来就只觉筐中一沉。钟氏回身,但见谢明昭已经关了篱笆,笑眯眯地冲她摆手:“快回去忙吧,下午还要收割呢不是!五娘,跟娘亲回家吧,得空了再来姐姐这里!”
送走了钟氏和五娘,谢明昭转身,正见霍衡站在竹帘处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这样好的姑娘,不知...”
“停停停!怎么,你也要跟着起哄吗?若我嫁了人,你可就来不了这茅屋了!”
见谢明昭如此说,霍衡心中松了一口气,可听她语气,似乎也从未未考虑过他,当下心中不免涌起阵阵失落之意。
“这日头愈发毒了!还不进屋去?”谢明昭笑着戳了一下发愣的霍衡:“怎么,还在想那张饼吗?”
“我这里还有许多,要吃还不赶紧进来!”谢明昭的声音从竹帘内传来。
玩笑归玩笑,霍衡回到屋内仍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谢明昭嚼着炊饼,口齿不清地问道。
“我好像明白你为何主和不主战了。”
“哦?是嘛!”谢明昭笑嘻嘻道:“当时你半夜叩门,我还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呢,可把我吓坏了!”
“怎么,你也有怕的时候?”
“可不嘛,那个时候,这么大个地方,就我和月竹两个人,突然来个孔武有力的人敲门,还要和我夜谈,你觉得我是什么心情?”谢明昭倒了碗水,挑眉笑道:“不过谢大人我宽宏大量,现在已经原谅你了!”
“你倒是油嘴滑舌!”霍衡很想捏一下谢明昭那张沾了泥巴的脸,只不过最终还是将已经伸出的手克制地收了回来,拐了个弯端起了谢明昭给他倒的水。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一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却不知这粮草如何收割,又是如何征集而来的。彼时我年少气盛,每每粮草不足,总要催促恐吓押粮官。焉知他们为了战事,不会夺了百姓的口粮?今日见这稻子竟还要一粒一粒地脱蕙,可想而知农人的艰辛。一场战事便要让他们一年的劳作荡然无存,那些军士们有不少也是从村中的壮年劳力中抽调出来的。他们参军,田中耕作便只能依靠妇孺老弱,这一家的生计又当何以维持...”
“还不止呢!这层层盘剥下来,哪怕战事只征十分之二的收成,到了官吏手里收个十分之五都是有良心的...”
见霍衡脸色不好,谢明昭急忙宽解道:“不过你也无需自责,我大周和西戎必有一战。不将他们打赢、打怕,焉有今日百姓们春播秋收的太平日子?与其这些粮食被西戎人抢走,不如喂饱我大周的将士和他们拼一把。这屈辱日子也该到头了!”
“你总能叫我宽解许多...”霍衡将谢明昭的手拢于自己掌心,轻轻拍着谢明昭的手背道。
谢明昭抽了手,端起茶碗笑道:“并非宽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武将杀敌,文官廉政,百姓务农,只有众人各司其职,我大周才能昌盛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