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看着细作呈递的蜀中境况,尤其细细阅览了稷下学宫所开展的辩论内容后,暗暗点了点头——不过是些诗词歌赋,兼以老生常谈的辩题,对朝堂无足轻重。
李晏又掀开王弼从临淄呈递的奏折,阅览一遍后心中稍稍涌起些许得意。
他这个风流不羁、出口成章的弟弟,到底是变成了身形佝偻、衣冠不整,每日只知饮酒作乐的市井纨绔,甚至出言“故尧不饮千锺,无以成其圣。且桀纣以色亡国,今令不禁婚姻也”,更有“父子之亲不过**发耳”的狂悖之言。
王弼在奏折最后说李昱酗酒成性,不省人事,天性不良,不知仁义,全无皇室风范。
父皇在时,李昱礼遇君子,但从不与他们谈论国事。李晏曾细细读过李昱的文章词作,当中虽高谈教令,辞气温雅,可玩而诵,但论事考实,很多难以实行。其所任用之人,皆轻剽之才,才疏意广、冲动莽撞之徒。
当年父皇叫他治理北海,北海租赋上交稍迟,李昱一天便杀了五部督邮。奸民污吏,猾乱朝市,亦不能治。李晏本以为父皇会训斥于他,没想到一向严苛的父皇却只是说他做事急躁了些,甚至说“不会御下,可以学着御下。”
李昱根本就没有人君的气度,为何父皇还要将他推上来,就因为他才思敏捷,擅作诗文吗?自己又哪里比他差了?现下他锦衣玉食地待李昱,又封了临淄王,给了超数倍的食邑。他仍如以前一般交游玩乐,只说“座位上经常满人,木尊中酒不空,我就无忧了。”
要是父皇看到他最喜欢的儿子本性不过如此,除了会写几句诗,和那些市井纨绔并无两样,不知父皇会作何感想。
是不是,看走眼了,看错了人?
他这个妹妹,很是让他放心,已经监视了五年,往后也可稍微松一松了;李昱在他面前,论能力论手腕,不过是蝼蚁一般,根本不值得他再废心思,他的拥趸并不能叫他安心。
李晏不仅是叫王弼试探李昱,更是叫他刺探李昱拥趸是不是还算安分守己。
每每王弼上奏并无异动时,李晏心中的不安却总会又深了几分。
他放下奏折,长舒一口气,倚靠在龙椅上。突然一个想法划过,像一颗石子一般落入脑海,激起惊天巨浪。
李晏知道自己的弟弟,虽平日为人放浪形骸、狂放不羁,却也不至于出此狂悖之言,再加上他极其爱重自己仪表,又怎会有邋遢凌乱之状。李晏盯着奏折最后那几个字,眼厉如刀,嘴角浮起一抹阴戾的冷笑。
如此丑化扭曲,实在非王弼往昔为人做派,不能不令人起疑。
王弼为人宽仁厚德,是个端重之人,自己刚从西戎回国,与王弼本无交集。但却是王弼坚决反对废长立幼,又言自己于国有功,应当为本国太子。纵使如此,王弼却始终没有投于自己门下。先帝在临终前曾单独秘密召见过王弼,那晚之后,自己就成了太子。李晏对王弼心存感激,即便宫中遇见他,向他施礼致意,王弼也只做视而不见,好像从不认识李晏一般。李晏心中愈发感激,在登基后十分倚重于他,外放他至齐郡做了太守,其母亲妻子皆封了诰命。
究竟是李昱做戏,让自己放下戒心,还是这奏折上的并非实际情况,而是王弼故意为之,诱导李昱说出一些狂妄愚蠢的话,从而消除自己对他的猜忌,保全临淄王一命?
那晚,先帝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王弼啊王弼!”李晏目光幽幽,将奏折放置一旁,吩咐王德道:“明日早朝的时候,把王弼这篇奏折,读给文武百官听听。”
次日早朝,王德朗声诵读了王弼奏折,众人面面相觑时,李晏发话道:“先帝称临淄王颇有才干,朕亦知昱弟并非此等失了智识的人,可知奏折所言不实,不过是王太守蓄意中伤罢了。”
众人皆以为王弼不过是邀功心切,转而纷纷称颂李晏豁达大度,手足情深。
“杨大人,你觉得陛下此举何意?”散朝后,荀植小步追上杨茂,小声道:“王弼这封奏折说平常也平常,说古怪也古怪。现在王弼这封奏疏,不过是贬损临淄王私德,根本难以治罪,可陛下却在朝上公之于众。陛下若想动临淄王,大可叫王弼另作安排,又何必这般不痛不痒?我倒是不信陛下只是为了手足情深...”
吏部尚书杨茂幽幽道:“天已经闷了这样几日,你我都知道,这雨,总归是要下一场大的。”
立秋之时,耿怀姚晃谋反,趁李晏身体抱恙不理朝政之时,两家集结家丁八百余人,半夜放火烧了长史王弼府邸,试图趁乱截出李昱,与关外乌桓残部里应外合,形成统一步调,对洛京心脏地带来致命一击。
王弼是李晏派驻监视临淄王李昱的心腹人物。当王弼被大火烧伤,不治身亡的消息出现在桌案上,李晏眼神深沉如海,暗涌横生。
底下那群人,可不是什么温驯绵羊。若是他不够狠,他们顷刻会群起攻之,将他撕得粉碎。
既然他们这么想,也这么干了,他也不介意顺水推舟,借题发挥。
“传旨,召集留守临淄的百官来洛京述职!”
君王冠冕垂珠悉簌的声音,让那些在家中做惯了天的男人们感到惶惶不安,顿时萎了下来,生怕自己头垂得不够低,不够乖顺。
龙冠龙袍,高坐殿堂。即便隔了一道珠帘,依然压得喘不过气来。
李晏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虽不发一言,底下的人皆战战兢兢了起来。
“去王府救火的人站左,没救火的站右。”
李晏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众人一时想揣测李晏心意也无从下手。垂首的百官纷纷互相递了眼色,又不约而同地向左瞄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又朝右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摇了摇头。似是约好了一般,众人哗啦啦站向左边,稀稀拉拉站向右边的人心中突生一阵寒意,只当自己最开始脑子不清楚迈错了脚,急急忙忙又涌入左边。
待众人站定,衣带曳地的声音重新归于寂静,空荡荡的大殿如蒸笼一般被扣得严严实实,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不救火者非助乱,救火者乃实贼也!”
李晏这句话,如一记闷棍打在众人背上。不待众人反应,李晏接着下了口谕:“拉下去,打入死牢,斩!”
轻飘飘一句话,登时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退朝!”
许多人跪地喊冤,可李晏早已离开了金銮殿。黑压压的甲士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如拖鸡仔一般拖走了。
翌日,一封沾满了血污的绢布由内侍总管王德恭敬地呈到了李晏的龙案上。
当中一人欲戴罪立功,告发洛京朝议郎魏昶谋反。不过三日,一份完整的参与名单便送至了李晏案前。
在魏昶反贼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下,众人隐隐看到了雍王李昂的影子。
牵扯出的柳毅,其哥哥柳鄞曾为兵部高级从事,而他之所以能有此位置,是因为他早年与雍王共讨乌桓,事后因雍王举荐而得以入职兵部。
虽然隐晦,却也足够明朗。
一方面,临淄王擅诗文,常与文人交游,纵使临淄王保持沉默,可仍有许多文人写下诗文表达愤愤不平,这无异于一种舆论造势;而另一方面,当柳毅的名字被审查出来的时候,已经足可以认定远在西北的雍王试图策反洛京内部势力,勾结西戎人,配合临淄王发动政变,里应外合打李晏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既能看出,皇帝也一定能看出。
手起刀落,雷厉风行,又是一大批人被株连。
魏昶上司杨茂,原地免职。
太中大夫文沁被下狱,鞭笞数百,死。
中尉皇甫竣,未能提前发现事情端倪,贬为平原令,三月后以城中无繁华景象为由被杀。
谋反,是最好用的罪名。
不需要证据,也能将九族夷得干干净净。
杨茂赋闲在家,一时间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纵是与杨家较好的荀植亦不再往来。
杨幼薇宽慰杨茂道:“兄长,政海变幻莫测,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惊涛骇浪,风暴之时,虽可乘势立于滔天万丈,亦可死无葬身之地。杨氏一族全赖兄长殚精竭虑,苦心筹谋,方从小族一跃而上,为众世家所追随。陛下虽因魏昶一事申斥了兄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兄长激流勇退,杨氏一族得以保全,如此万幸之事,兄长应该高兴才是。”
杨茂接过杨幼薇递过的茶盏,吹了吹茶沫,笑道:“幼薇不知,这朝堂之争,向来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幼薇以为,这个关头并非机遇,而是风!风是抓不住的!”
“幼薇说得不错,可谁甘愿置身于一潭死水之中,永无波澜?”杨茂盯着窗外细密如针的雨滴,吹卷起残枝败叶的秋风挟裹着刺骨凉意,透过窗棱无孔不入地渗入房间,侵袭着脖颈处的肌肤,:“幼薇放心,别看现在这秋雨下个不停,可也终归是要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