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烟雨朦胧,水草肥美,可周国却只在春分时得了几场雨,之后便滴雨未下。大旱持续多月,可即便到了夏天雨季,也是骄阳似火,土地龟裂。蜀中虽有屯粮,可到底还要充作军粮预备西北边防。蜀北因缺粮者饿死甚多。李晏下令,调集关中粮食运往蜀北赈灾。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该下雨的地方大地龟裂,最不该下雨的洛京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暴雨,一时间洪灾泛滥,被淹死的人口牲畜无法,再加上天气闷热,洛京城郊的村庄还出了好些疫病。
“殿下,虽是赈灾救命,可到底是向陛下索权,只怕...”
“陛下多猜忌,我若是偷偷摸摸地做,陛下反倒疑我收买人心。”李维桢淡淡一笑,将写好的书信封了口:“我把这事放在明面上,一则皇兄不会那般揣度我,二则得了陛下的授命,那么我做就是陛下做,百姓感念的是陛下,他必然应允。”
李晏为了赈灾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左支右绌。李维桢便上书奏请以自己的食邑存粮为李晏分忧,李晏正愁人手不够加之蜀道艰难,难以运送。李维桢就在蜀中,自然能事半功倍,当即龙颜大悦允了李维桢。
李维桢带了些府兵和粮食去粥厂布施,即便心中有了预设,可看到眼前的场景还是让她心口一疼。尤其看到面黄肌瘦的饥民捧了浑浊的汤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并不舍得一口气喝完。李维桢蹙眉,细看了锅中之物,不过是漂浮了一层麦麸糟糠的稀水,于是当即召了粥厂官员问话。粥厂官员哆哆嗦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维桢强按了怒意命他带路去米仓。但米仓堆满了一摞摞的赈灾粮,李维桢疑惑,问道:“既然灾粮充足,为何不重新煮粥?莫非你想中饱私囊不成?”
“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还请殿下移步,免得这饥民的腌臜气熏着了殿下!”粥厂官员殷勤地做着请的姿势。
“本宫要亲眼看着米粮下锅,灾民吃上米粥!”
气氛突然凝滞了。
“怎么,还愣着干什么?”
“这...”那赈灾官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嗫嚅道:“昨日运来的灾粮,今日已经吃完了?”
“吃完了?那这些又是什么?”
官员不敢说话,只是死命地磕着头。李维桢疑惑,抽了侍从刀剑一把插进麻袋。
是干草。
李维桢震惊之余怒不可遏,又接连划开更多麻袋,或是装了石子,或是装了干草土块,唯独不是救人性命的米粮。
李维桢提了剑,一步步向粥厂官员走来。那官员肩膀颤抖着,语无伦次道:“殿下,小人冤枉,冤枉啊!不是小人,运来时便是如此,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眼见着李维桢抬剑,谢明昭一步跨过去,冲至那官员面前跪下,道:“殿下息怒!”
“起开!”
“殿下!”谢明昭伸手抓了李维桢衣袖,回头瞥了眼战栗不止的官员,恳求道:“若运来便是如此,那就并非此人之过!还请殿下明察!”
其余粥厂官员唯恐李维桢会迁怒自己,也纷纷跪下求道:“运来便是如此,求殿下明察!”
李维桢大怒,对着米仓内乌泱泱跪下的一片拂袖离去。回到府中,李维桢命谢明昭随她入内室,屏退了众人李维桢站起,双眉紧锁,眸中是盛不住的怒意,将手中书信随手一扬,那绢帛软趴趴地落在谢明昭的脚边。
“陛下已于信中已告知了所运送的灾粮和灾款数目,就算那运粮之人吃了再多,哪里就能只剩不到一层了?”
谢明昭默默将其捡了起来,李维桢怒气未消,冷笑道:“你也看看,这些个虫豸,一个个都在推诿责任,还说什么路上遇到流民贼寇被抢了去!若真是被饥民抢了,他们倒也算积德了!”
除了灾粮,朝廷还拨了不少赈灾银子。蜀北原应上奉的两年税银十万两白银,李晏免了原本赋税,并从户部大库中拨发五万两白银,再从其它杂税上抠出来一万两白银,总共是十六万两白银,用来赈济蜀北灾区的军民百姓。但蜀北军民百姓,最终所获得赈灾银的数目分别为一千五百零二两和四百四十两,一共只有一千九百四十二两,连朝廷下发赈灾银两总数的百分之二都不到。
“区区芝麻小官就吞没这么多灾粮,殿下信么?纵是他们吞没的,他们又放在了何处呢?”
“这...”
“殿下不宜声张此事!”
“难道你要我咽了这口气不成?”
谢明昭摇摇头,将绢帛轻轻放置在桌上,道:“狡兔三窟,眼下还抓不住他们的把柄,徒生气也无疑。若是因此起了内讧,那些千年狐狸必定咬死了是公主殿下阻挠赈灾大事,他们先发制人,一顶帽子扣下来,到时殿下又如何回应?那些流民在城外还饥肠辘辘,当务之急是尽快将粮食发放出去,以安民心。先解了这一时之困,其余的事再慢慢图之!”
“若非你提醒,我险些误了大事。”李维桢细细品了谢明昭的话,点头道:“只是未免太便宜了他们!”
“殿下可愿开公主府粮仓?”
“那些米粮放在库中,不过是肥了米缸里的老鼠。”李维桢道:“民贵君轻,自然是愿意的。”
谢明昭点头,笑道:“那就好办了。还请殿下以公主府存粮补了这亏空,只装作无事发生!”
“那些贪没灾粮的虫豸就这么放过不成?”
“殿下觉得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么?”谢明昭长眉一挑,嘴角含了一抹轻笑:“他们吃了多少,必要他们加倍吐出来!这群老滑头惯是会欺上瞒下,一见殿下不予追究,就只当殿下好糊弄,就会愈发肆无忌惮起来。殿下只需派人暗中搜集证据,不愁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好个引蛇出洞!”李维桢心中松快许多,立刻让谢明昭写了诏令吩咐开仓放粮。
“除开仓放粮外,殿下还可大修学宫!”
“这个时候大兴土木?”
“殿下,开仓放粮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可超过半月!好逸恶劳乃人之本性。半个月足够他们恢复元气了,到时殿下还是无条件地供给他们吃喝,只怕有人会不思劳作而只想白吃白喝,更会有人乔装打扮滥竽充数。这些灾民有不少年轻力壮之人,这些人吃饱喝足而无所事事,实在是最不安定的。”
李维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要我给他们找些事做?”
“一则可让这些灾民自食其力,干一天活吃一天饭;二则,学宫也好省下请工人的银钱,这银钱折了粮食,又可救济一部分百姓;三则,声东击西,让那些贪官放松警惕。”
“好,就按你说的办!”
李维桢找到蜀中长官梁从道,说了不少安民之策,并且颇有分寸地希望由他出面,她出财,将所提事宜落实在实处。
“公主受天下人供养,自当还归于天下。”李维桢起身向梁从道鞠躬诚恳道:“世道艰难,百姓们苦苦挣扎,所求不过果腹,有饭吃有衣穿自然不会无端生乱。还请顾大人多多费心,以民为重,助本宫成此利民之举”
梁从道本就为钱财不足而烦忧,听李维桢如此开口,且给了他许多新的治理思路,自然大喜,当即领命。
因着听说公主也参与了流民赈济,底下的人自然落实得飞快。一日不到城郊长棚便已搭建好让流民栖身,重新给他们登记入籍。有手艺者统一登名造册,让他们一同参与流民安置的事务中,或是帮忙修筑长棚,或是帮忙裁剪衣裳;那些没有技艺的,便挑了些年轻好学的,由官府教授技能,以帮助他们在城中安身立命,养家糊口。这样,一则能节省不少聘请工匠的银钱,二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流民能自食其力,尽快恢复正常生产,不必让朝廷长期贴补。
不过,开粮第三日,李维桢发现所费米粮数额与那日她所估计的流民数并不能对上。李维桢正要传召谢明昭,谢明昭自己就上门了。
“殿下,那个姓王的给我塞了五百两银子!”
“谁?”
“王皓之!他知道我在帮殿下对灾户登名造册。这人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个好屁,听他的意思,倒是先前登记的流民里有虚浮开列的假冒灾户若干。”谢明昭继续道:“这人大晚上偷摸来找我,说是希望我不要把冒领赈灾款物的事情报给殿下,他就将冒领的赈灾款物分一部分给我...”
“这钱你先收着...”
谢明昭并不惊讶,只是无可奈何一笑:“殿下?”
“不是你说的么?对他们,不能打草惊蛇,要徐徐图之...”李维桢幽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笑道:“这千千万万的灾民百姓,咱们不可能自己挨个去发粮食,还是需要依靠他们官吏士绅...你不拿这钱,他们怎能安心?你要是分文不取,他们虽不怎么敢下手,但也完全不会配合这场赈灾...”
各地官吏假冒灾民所冒领的赈款,大约要占去一半,而无论是负责发放钱粮的里长,还是横行乡里的土豪劣绅,见面截一半几乎都是一定之规,即使那些穷苦民众分到了银两,也必须把它折换成救命的粮食,此时那些囤积粮食的官商又会借机把粮价再抬一倍…所以真正能赈到百姓口中的粮食,又能剩下几粒呢?
李维桢起身,一闭眼,就是那日城郊千里平原光秃秃的树干和灾民手中的树皮。稍稍回神,对谢明昭吩咐道:“将冒领贪墨之事记下来,等事情了了,我要奏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