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嫩绿鹅黄悉悉簌簌地从冻土中钻出来,柳枝亦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摇曳生姿。谢明昭下午临走前,又给月竹重新布置了功课。月竹对着窗外春光灿烂,一想到自己却只能在书房里熬油似地抄抄写写,心中无比沮丧。谢明昭一走,月竹确定了谢明昭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便搬了椅子到院中,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绣着还剩一半的瑞鹤图。太阳日渐西斜,月竹又慌里慌张地将刺绣针线收好,捧了本书到院中,一边诵读一边仰头长叹,心烦意乱时便一片片揪了花草枝叶,指尖尽是黄绿汁液。当她惊觉一株斜插出来的枝桠已经被她扯秃了时,心中更是暗暗叫苦不迭。
清明时节,春意渐浓,天也渐渐长了起来。城郊绿草如茵,惠风和畅。城中人纷纷跑去城外踏青赏春,高门女眷亦相伴而行。原本鲜有人至的小道一时间熙熙攘攘,车马骈阗。有小商小贩在道边支起小棚,卖些手工编织的小玩意,或是小吃茶水,生意也是极好。
霍衡与裴清本在校场上练习骑射,可之后的时间二人也就不知该如何打发了。裴清提议去城郊逛一逛,霍衡嫌人多,只想去僻静人少处。但裴清坚持,霍衡也不好拒绝,因此只得跟他前去。
不出所料,那些鲜少出门的姑娘女眷见到两个俊朗的年轻人骑了高头大马,自然引发一阵小小的骚动。
“还是步行吧!”霍衡觉得他俩有些太扎眼,脸面实在挂不住。
“好!”裴清下马,将缰绳拴在柳树处,嘱咐卖茶水的老者看着,又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塞到他手中。
二人沿着护城河逛了一圈,霍衡觉得人多,便想早早回去。沿途裴清看中了草编蟋蟀和彩色泥娃娃,就在摊位前驻足挑选。因挑选的人很多,摊主一时忙不过来,裴清就等着摊主得闲了给他包起来。霍衡闲着无事,也跟着凑上去,拿了其中一个泥娃娃把玩。
“好哇,你非要来这里,原来是为了买这些小玩意儿!”霍衡笑道:“真是个好哥哥,专门跑这么一圈给小妹买这些小玩意儿!”
“嗐,你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的...”一提起妹妹,裴清满眼藏不住的宠溺:“她一直吵闹着要,若我还不给她带回去,只怕她就翻脸不认我这个哥哥了!”
“你眼光倒好,挑的这个娃娃可爱,连我都喜欢。小妹见了也一定喜欢!”霍衡将泥娃娃还给裴清,目光落在一套瓷娃娃身上。和泥娃娃不同,瓷娃娃略微大一些,或是执扇掩口,或是抱花大笑,白皙晶莹,憨态可掬,十分喜人。
无端地,霍衡想起一人。
“老板,买一套这个!”
裴清一边付钱一边打趣道:“啧,看不出霍将军还喜欢这些玩意!这一对娃娃,霍将军摆在哪里?”
“老板,多放点草,免得磕碰坏了!”霍衡等着摊主包好,小心翼翼地托着,笑道:“谢主簿整日闷在屋子里,留一个给她玩吧!”
“确实,她家里还有个小丫头,给谢主簿送去正好!”裴清无奈摆手道:“主簿真是好大的脸面,还要你我二人亲自送过去。”
“是你想把她叫出来,然后欺负她玩吧!”
“欸,这是哪里话!我可是为了她好!”裴清笑嘻嘻道:“谢主簿整天憋在屋子里之乎者也,再不欺负欺负她,她可就变傻了。”
霍衡哑口失笑:“你这这狡辩的本事倒是跟她学了十成十!”
二人路过谢宅门口时,裴清示意霍衡送去,霍衡在马上却突然犹豫了:“明日你要去公主府当值,不如你替我转交吧。”
“真是奇了,就在眼前你不去,非要我兜个圈子。”裴清剑眉一挑:“怎么,怕她那张嘴?”
霍衡不言,只是将包裹递给他。裴清接过下马,径直走到谢宅门前敲门。月竹听到动静,以为是谢明昭回来了,一边焦急被她摧残的花草,一边着急忙慌地将地上七零八碎的草叶打扫干净,一边又赶紧记了书中几个句子,口中念念有词,只盼应对时不至于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清以为谢宅没人,正欲离开时,门开了。
见是月竹,裴清笑道:“谢主簿呢?”
“姐姐去了殿下处,今晚兴许不回来了吧!”
裴清点点头,将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瓷娃娃塞进月竹怀里。
“这是什么,给姐姐的吗?”
“你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裴清开玩笑道:“给你们俩的,若是只单给你一个,只怕主簿又要找我麻烦了。”
月竹突然觉得手中的包裹有些烫手,低头再细细一摸,里面发出杂草摩挲的沙沙声。这沙沙声好似灶台旁的吹火筒,脸上的火砰一下就烧了起来。
送走了裴清,月竹关了门,迫不及待地捧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拆开麻绳。
当两个瓷娃娃冲月竹笑时,月竹也跟着笑了起来。
春夜仍有些寒意,因此衬得天上星星愈发分明,满空碎银,光辉流动。清瑟的凉意丝丝绕绕地钻入脖颈,李维桢十分贪恋,这是一种褪去厚重冬衣的松快和舒畅。
谢明昭第一次看到公主跳舞。
一袭白衣,水袖翩跹。小虫儿作鼓,松声相和,自是宫廷丝竹不可比拟的意趣。
谢明昭不觉吟了曹子建的诗:“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她突然想到了洛神宓妃——名门之后,才貌双绝,在政治与权力的涡流之中沉浮挣扎,看透了天家无情、帝王凉薄,最后力微气尽、无声溺亡。一缕香魂随风而逝,当时之人草草涂抹,后世之书寥寥几句。
舞至动情处,已然分不清公主身上究竟是水绸白衣还是冷月清辉。月华如练,绵绵地裹住了公主。明明是落到身体上,却感觉魂魄抽出身体,留下莫名的悲伤哀婉;明明月光很轻盈,却感觉有千斤之重,压得跳舞之人窒息惶惶,让人不得不倒下。
月色倾泻一地,如幽冥之水,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生命。
或许,宓妃当年也是为月光裹挟而死。
舞得越来越急,水袖中已隐隐带了剑气,直直打出似要斩断这月光的束缚。但是绸缎柔软,斩不断月光。
公主心有不甘,瞥见守卫腰口别着的剑,一个转身便将剑卷了过来。
锋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力道之大以至于空气出现了裂帛之声——美人如玉剑如虹,一剑霜寒十四州。
剑器在手,公主的舞姿从先前的柔婉缠绵变得威武凌厉,如白蛇吐信,似飞龙冲天。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一舞毕,公主轻拭额间细密汗珠,冲谢明昭微微一笑。
谢明昭此时仍沉在刚刚的劲舞之中,良久,缓缓道:“殿下之心,我已知矣。”
李维桢眉心一动,不动声色地拭汗饮茶:“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史记》,刚刚读到本纪中一句,殿下可猜猜是哪个帝王。”谢明昭拿起书卷,半遮了面容,只露了一双笑眼,清了清嗓子道:“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自然是吕雉。”
谢明昭难掩失望之色:“殿下连捧哏都不会吗,真是无趣。”
“能在帝王本纪里留名的女子,我岂不知?”李维桢接过谢明昭手中书本,细细翻着,沙沙声于夜间竟格外清脆:“世人都指责她对戚夫人的狠毒,却不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是她陪着高祖白手起家,又惨遭俘虏,历经几次生死,却因为另一个女人的花言巧语差点把她和他一起打下来的江山让给别人!千百年来那些人给吕雉冠的罪名不都是什么善妒狠毒和纵容外戚,来来去去就是这些,对她的功绩却只字不提。”
“殿下也这么以为?”谢明昭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倒映着跳跃的烛光如细碎星辰。
“吕雉虽为女子,治国能力在一众帝王中亦属上层。况且她也并非中庸守成,而是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君。一则耕者有其地,二则提升商贾地位,三则废除妖言令和挟书律,和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相比,胸襟格局可称得上云泥之别。史上有那般多的能干女子,王室飘摇时力挽狂澜,护住了江山社稷,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却不能以帝王之称,而依旧是皇后之礼,从属于她那个昏聩无能的丈夫,实在是不公。”
“说吕雉狠毒,但狠毒的帝王并不在少数,史书却只因她是女子就要用流言蜚语掩盖她的光芒。或许从品性上她不算什么良善之辈,但她亦担得上一代枭雄的名号!”
“不过太史公还算公正,到底是留了个‘为人刚毅’的评价。”
汹涌的喜悦之情在谢明昭心中激荡开来——不仅是对吕雉,更是对李维桢。
李维桢窥伺到谢明昭神情,笑着斟了杯茶——她的小丫头是拿吕雉明着来试探她了。
小丫头想做什么,做就好了,有什么难处,自然她来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