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不归垂在身侧的手蜷缩着,他视线落在靠墙的那张折叠床上。
过去的一个星期中他经常睡在那上面,断**睡在座椅上。
有几天的夜里,他记得断**给他盖过被子。清醒的时候好几次问过他,为什么要帮他。
他说,我不想整天面对着工作,无事可做刚好你这边出事,作为你的朋友,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断**只是笑。
他想断**应该是能看出来点什么的吧。
不过,就算能看出来又能怎么样,现在他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转身下了台阶,用手机给断**发了条短信。
断**哭完拉着了师书坐下时,兜里的手机就响了。他拿出来看到了燕不归的短信,愣怔了一下。
——今晚有事,就不陪你了,你睡楼道记得盖好被子
他凝视着屏幕里的一排字,拇指按着键盘回了个好。
断**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身体有点沉重。
燕不归就在他身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最初感觉到燕不归对自己不同于普通朋友的,是那天早上。
他看见旁边躺着燕不归的时候就瞬间惊醒了。
燕不归却表现得特别自然,像是无事发生一样。他明知道他的性向却还和他躺在一起,怎么样都引人怀疑。
好在,燕不归特别懂得分寸。相同的牛奶面包早餐,下馆子吃饭的时候会替他说不要香菜少辣,走路的时候会让他走在里面。
他的关心总是不经意间的,断**根本就不会注意。
但是从不过多地过问他家里的事,讨论工作的时候,和他持有不同的意见会据理力争,从不马虎,有的时候还会骂他。
这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感觉,让他摸不着头脑。
后来事情越来越多他就不想探究了。
了师书看着断**盯着墙壁发呆,问:“你在想什么?”
断**揣回手机,回神说:“刚刚大仙说业障,业障有什么后果吗?还有之前医院里莫名其妙出院的人,都是你把他们治好的?”
“身体有点重不过还好啦,他们的确是我救的,众生皆苦,包括我,她说我入了红尘,是半个人了,你们人所求所爱慢慢地也会成为我的一部分。”了师书说,“她还问我要不要去修仙……”
“修仙有什么好的,不许去。”断**害怕他真的一走了之。
“仙者抛弃凡尘所爱,没有**还挺好。”了师书说话故意大喘气,中间停顿了好一会儿。
看着断**嘴巴张成o形,他忍不住笑道:“我不想变成那样,我还不想离开你们。”
断**端起已经凉了的饭,扒拉了一口,盯着地板莫名有点害羞。
了师书倏地想到什么,问:“你那根找我的白线在哪里求的?”
断**边吃边说:“掌门庙里啊,那个管事儿的让我用你的头发作引,把它绑在线的一端就行了,它会代替我找到你,把你拉回来,谁知道都被你扯断了。”
了师书睁大眼睛,问:“我的头发?”
“你枕头上的。”
了师书讪笑两声,说:“抱歉啊,我以为是那几个弟子来抓我了。”
“什么弟子?”
了师书意识到说漏嘴,编了个理由糊弄过去,说:“我是妖嘛,难免有门派弟子以为我害过人,所以得搞清楚真相,就先要找到我嘛。”
断**“哦”了一声,问:“你这几年都去了哪儿?吃饭睡觉怎么解决?”
“我困了饿了变成玫瑰扎土里就行了,我还去了好多地方,见到了很多人和精怪,还有一只狐狸精。”
了师书发觉他今晚好能说,还有点小兴奋,“还埋了一个男人,不知道他现在投胎转世了没有。”
“……埋了一个男人?”
了师书解释说:“他被狐狸吸了精气,已经死了,我好心挖了坑把他埋了。”
断**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夸赞道:“优秀好市民。”
了师书笑笑。
了师书说这些遭遇的时候,断**心里五味杂陈,作为玫瑰每天睡在泥土里是本能,但断**还是觉得委屈了了师书。
四年时间里他杳无音讯,担心他吃饭睡觉会不会被别人欺负。
了师书扯断了几次他抛过去的白线,失望后他请一位大师算了算,大师说,了师书平安无事。
他这才放心。
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他原本以为他可以控制,然而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
琐事工作太多太忙,他没太多的空闲去想了师书,渐渐地全身心投入到工作里了。
每隔一星期却还是记得去找大师算命,得到的结果都是平安无事。
现在看来,了师书不光平安无事,甚至还认识了一位大仙。
大仙…
等等。
“这个大仙你从哪儿找来的?”断**转头问了师书。
了师书说:“如境都啊。”
断**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素问。”
“素问!”断**惊道,半个身子转向了师书,“…她可是千掌门的女儿啊,传说高冷飒爽,还和魔尊风暮有一腿!”
了师书惊讶之余反问:“你一个人,怎么对他们的八卦这么清楚?”
断**:“……”
半晌他讪笑两声,说:“八卦嘛,道听途说的嘛,不能当真。”
病房外慢慢寂静下来,晚上大家该换班的都换过了。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走道靠墙一排排的折叠床展开,人们拿了一件小毯子盖着睡觉。
了师书不饿,断**吃完饭去洗了餐盒回来时,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下意识地说:“你先回去,我叫燕不归过来接你。”
说完他就后悔了。
好在,了师书前几天已经决定要讨厌燕不归,当然不希望是他来接自己,再说他也不想回去。
他扫了眼icu的大门,说:“我不回去。”
断**松了口气,问:“你不回去睡哪儿,折叠床可不够两个人睡,而且又硬。”
了师书固执地摇头,问:“燕不归去哪儿了?送你妈妈回去了吗?”
断**“嗯”了一声,妥协道:“那你睡床吧,我睡座椅。”
………
断**将阿嬷接回了家,第一天晚上大概九点的时候,突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张叶手里拿着盆,盆里放了毛巾,走到床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吓的盆都摔到了地上,溅了一地的水。
“妈?”张叶满脸不可置信。
阿嬷却好像从未生过病似的,掀开被子就下了床把她拉开到一边,低头去看她的脚。
略带沙哑的声音问:“烫到没?”
张叶依然是蒙的。
她看见阿嬷蹲下去。阿嬷借着灯光看到了一片红,于是便把她拉到卫生间去冲水。
这时,断**和了师书从各自的房间里冲出来跑到卫生间的时候,就听阿嬷数落着张叶,说她做事总是毛手毛脚,急性子。
张叶安静地听着,下一秒就哭着拥抱了阿嬷。
“哎,你今天吃错药了?”
回答她的,只有张叶的呜咽声。
断**也哭了。了师书看了一会儿就出去收拾残局了。
“小断。”阿嬷看向他,“我不是在医院吗?怎么回家了?”
断**说:“病好了不就回来了吗?”
阿嬷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指着张叶的脚又交代一句:“接着用凉水冲,不然一会儿肿成猪头。”
张叶踩着拖鞋,用盆接了些凉水站在地漏边,将盆里的水往脚上浇,说:“好嘞好嘞。”
其实那水不太烫,但是她就是想按照阿嬷说的做。
“别偷懒啊。”阿嬷又说。
“知道了知道了。”
了师书把盆和毛巾捡起来,走回卫生间时阿嬷看到他,笑问:“师书也来了?”
了师书边把盆和毛巾放好,边说:“嗯。”
“我住院这几天你也照顾我了对吧?”阿嬷走过来拉起他的手,下意识地瞥了眼断**。
了师书说:“不是,我是昨天才刚来,一直照顾你的是哥…断**和燕不归还有张姨。”
阿嬷好像有些失望,她“哦”了一声,问:“那你过来是常住还是暂住啊?要是没事多陪陪我这个老婆子。”
了师书下意识地看向断**。
只听断**替他说:“可以多陪你几天,他暂时不用上班。”
”那太好了。”
了师书试探道:“您有想去的地方或有想做的事吗?”
阿嬷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这一辈子还没去过什么地方,老了也走不了多远,要说最想做的事,那便是看着我外孙把孙媳妇娶回来。”
断**心里有点复杂,他的余光瞄了眼了师书,动动嘴唇说:“这事急不来。”
阿嬷乐呵呵地笑,说:“老大不小的了,该操心了。”
断**:“是。”
张叶放了盆子拖了地走过来把几个人推出去,说:“别站在厕所门口聊天啊。”
几个人坐到了沙发上,张叶拿着拖把出去把地上的水迹拖干净。放回去洗了手坐回到沙发上和他们聊天。
张叶问了师书是哪儿人,还和断**长得挺像。
了师书说,乡下人,家离福建不远,长得像……大概是巧合吧。张叶又问:“之前高二的时候,小断给我们发过照片和视频,说要带你来见见我们,一直也没有机会,如今却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也算是缘分吧。”
了师书朝张叶点了点头。
“阿嬷,你想一下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断**问,“我最近休假,可以带你去。”
“……那如境都吧,我想看看你外公当年修行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当晚阿嬷睡着后,断**把张叶叫到自己房间,说明了阿嬷的情况。
他说是了师书请了一位大仙,让阿嬷没有病痛,寿命只剩下七天了。张叶问:“那为什么不救她呢?”
断**说:“寿命长短自有定数。”
张叶慢慢地接受了。她本以为是奇迹出现,现在看来,阿嬷的寿数真的走到尽头了。
她在短短的半小时之内体验了人的大喜大悲,心情跌宕起伏,她哭了好久,断**就陪了她多久。
就这样他们带着阿嬷去了一趟如境都。燕不归也来了,一辆车刚好五个人。
路上张叶都在陪阿嬷聊天,用着闽南话指着窗外的绿树和形形色色的人,观赏山川河流,风土人情。
闲谈旧事旧梦,那个在福建小屋里三代人的故事。下海捉虾,上山种地。儿时一毛钱一串的麦芽糖,桥边摇晃着的小脚丫子,油灯映照下,墙上投落的绣花鞋的老人和提笔写字的扎着辫子的小姑娘的影子。
天亮时的公鸡叫,晚上的蛙叫和狗吠,爸爸扎人的胡子。
后来她走出去带回来一个男人,再出去的时候留了一个刚满月的大胖小子。
这是张叶的前半部人生。后半辈子交给了大户人家谢辞别,那个她以为她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当时谢辞别和她办理离婚的时候,阿嬷怒扇了谢辞别一巴掌,呵斥道:“君子坦荡荡,尔辜负君子二字!”
阿嬷牵着哭泣的她回到了福建。
车里的人静静地听着,燕不归勉强可以听懂闽南话,在心里感叹一句:众生皆苦
燕不归将车里坐的四个人挨个瞥扫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到开车的断**身上。
很巧,断**抬头看向了后视镜。他们的视线在后视镜里交汇。
断**眼睛里只有悲哀。燕不归的眼睛却弯了一下,好像是在安慰他吧。
下一秒,他就把视线移开,看向窗外的风景。
阿嬷好像和张叶有说不完的话,把张叶从小到大出过的糗和得过的奖都说了一遍,每个话题说完的时候总是不忘叮嘱她不要太在意犯过的错,要乐呵呵地活着。
这些话在其他人听来,总有种交代后事的意思。
说得多了,不免引人怀疑,张叶在后视镜里看了眼断**,又看向阿嬷试探道:“妈,您说什么呢?怎么老说以后的事儿啊?”
阿嬷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几秒回笑道:“都老大不小了,我不得多看着点,让你们少走弯路嘛。”
“是吗?”
“是啊。”阿嬷反将一军,“倒是你们挺奇怪的。”
话一出,张叶立即说:“哪有哪有一点也不奇怪。”
了师书全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气氛时而欢乐时而紧绷。
他想气氛紧张大概是因为谈到了什么不该谈的话题吧。譬如张叶再次离婚,以后恐怕要孤独终老,再譬如,阿嬷只有五天的时间了。
如境都的那条小路,外人不得踏足。凡人要入山,必须走台阶。
考虑到阿嬷身体不好,断**打算背着她,爬完这三千级的台阶。
断**在阿嬷身前蹲下来时,阿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不用,在山脚看着也成,这如境都果然不同凡响,我一下车就感觉神清气爽,人都特别精神。”
了师书问:“真的不上去看看吗?结界凡人是可以过去的,过了结界就是山门。”
阿嬷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反倒笑着摇了摇头,“到这儿我的心愿就算是完成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燕不归说:“三千级也不是太高,我们几个轮着来,不累的。”
“不用。”
断**却二话不说将阿嬷背了起来,一脚就跨上了台阶。其他人紧随其后跟上。
阿嬷在背上说:“小断,快把阿嬷放下来!真的不用上去!”
断**却不说话,闷着头径直往前走。阿嬷反复劝说却都不管用,最后索性随他去了,只说:“累了就放我下来。”
断**沉声“嗯”了一声。
燕不归走在他旁边,说:“累了换我来。”
断**没说话。
了师书和张叶走在他们身后,一步一脚印地往前走。忽然,断**觉得阿嬷变轻了,就像是一大块的棉花,十分轻盈。
他觉得不对劲,就回头瞅了眼了师书。
见了师书朝自己笑了一下,他就知道是他让阿嬷变轻了。
没再多言,接着往前。
春天树木新生的嫩芽看着碧绿,富有生机。
丛林中不时有鸟群飞过,停到枝头。阿嬷抬头好好地看着山间的景色。
她从小生活在福建,习惯了那里的地势与气候。渝州气候温润,多雾也多山,不同于福建三天两头就下雨。
这里很新奇。
她像是好奇,想看看这里的山到底有多高,树有多高,抻着脖子一直左顾右盼。
张叶提醒她:“妈,您小心点脖子,一会儿上山了,您再看。”
“…也好也好。”
三千级的台阶,断**背了半个小时以后燕不归接替了过去。
阿嬷两天时间里已经对燕不归有了基本的了解。知道他离家出走多年,既叛逆又有能力,是断**公司的股东也是打工人。
她其实明白一点的,但不想挑明说出来。
阿嬷问他想家吗?他说,想的,但我想等我真的有作为了再回去看他们。姐姐和哥哥会照顾他们,有什么事也会和他讲的,不会让他担心。
阿嬷说,不必等那么久,就算没有作为,也可以回去。但燕不归偏不。
阿嬷只道:“人生是场轮回。”
下午五点终于到达山顶。他们没有进去,最深只到达了山门口的石碑前。了师书留在了结界处。
阿嬷久久凝望着石碑上如境都三个血红的大字。许久之后抬手放在了石碑上。
走到这也算是走过他走过的路了,在浩瀚的时空中,在这一刻两道身影算是重合。
身后的几人站在栏杆处,远远地注视着她,不敢上前打扰。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便看见阿嬷在石碑前蹲下来,颤抖着肩膀,说:“你个死老头子,一走这么多年连个信儿都没有,丢下我们娘俩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你是飞升了还是死了一句话都没有……”
张叶眼睛模糊不清,鼻子抽了一下,转过了身。
只听阿嬷接着说:“小断长大了有出息了认识了两位非常不错的朋友。”
“听说如境都弟子都吃素,你还习惯吗?”
“我还没见过你练剑的样子……一定很帅……”
阿嬷不知不觉中把石碑当作了那人的墓碑,滔滔不绝地说完一大堆有的没的。
当把话说完时才猛然发觉自己犯了错,忙不迭地站起来城心向如境都赔罪,朝石碑作了个揖,说:“民女多有得罪。”
临走时她又回头望了眼这里。石碑,石壁,山林,鸟鸣,似乎想要把这里的一切都装进脑子里,刻在记忆里,永远不能忘记。
——希望来生有幸,还能有一场相遇
阿嬷转过了头,迈开了脚步,此生无憾。
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顺利。回到家的第二天晚上张叶突然朝断**大叫:“你跟妈妈说,你是不是喜欢男的?!”
断**和了师书蹙着眉,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张叶从沉默中得到答案,睁大了眼睛冲上去揪起断**的领子,声嘶力竭:“你真的喜欢男的!你和你爸一样,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上男人?!你阿嬷还等着你给她娶孙媳妇呢!这下怎么办!啊!”
断**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了师书第一次看到张叶发这么大的火儿,顿时被吓得不敢说话。刚才断**亲了一下他的嘴角,没想到张叶就开门进来了。
张叶的哭喊吵到了阿嬷,她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壁走过来,敲了敲门,命令道:“开门。”
屋里的几人慌张地一齐看向门口,张叶小声对断**说:“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张叶红着眼打开门,阿嬷走了进来。
阿嬷瞥扫过断**和了师书,在旁的张叶语气柔和了些,说:“吵醒你了,我扶您回去休息。”
阿嬷却道:“不用,我都听到了。”
其他三人脸色一变,断**和了师书对视一眼,叫道:“阿嬷。”
“妈。”张叶担忧道。
阿嬷看着对面站着的两人,朝他们走过去,不确定地问:“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一片死寂。
“跟阿嬷说,阿嬷替你们做主。”
“妈!还做什么主!他和他爸爸一样喜欢男人!喜欢男人啊!这个时代本就对他们抱有偏见,他以后怎么办!让全公司的人议论吗?!还是和他爸爸一样被他们逼死!”
“你说什么?”断**问。
“你爸因为受不了舆论最后吃药自尽了!”张叶说,“在你十几岁的时候,我记得下了很大的雪,他就躺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妈求你了,你一生不结婚都可以,别喜欢男人,后果你承担不起啊!”
后面其实还有一句话张叶没说出来:妈只剩你了。
张叶一生凄苦,第一任丈夫喜欢男人,最后吃药自尽。第二任丈夫人到中年抛弃了她。
如今亲妈即将驾鹤西去,儿子又喜欢上了男人,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得了。
她大哭起来,一遍遍重复不要喜欢男人这句话。
她的哭声让房子里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阿嬷听着张叶的哭声,一动不动。断**也哭了出来,了师书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了师书看看哭泣的张叶,又看看皱着眉的阿嬷,心里感到难过。
“对不起,张阿姨。”
他突然地出声没有得到张叶的理会,倒是断**和阿嬷抬眸向他看了过来。
断**说:“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阿嬷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响起,像是将死之人发出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容置疑,说:“罢了罢了,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小断以后会长大,时代也会慢慢变化的,叶子,他的路就交给他自己走吧。”
“妈!人言可畏啊!”张叶依旧耿耿于怀,“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单凭我们怎么去对抗悠悠众口!”
“对抗不了就不要对抗了,那是在浪费时间,立场不同就不要说了。”阿嬷说,“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何苦逼迫自己活得那么累呢。”
她倏地开朗地笑起来,问断**和了师书:“对吧?”
这个开朗的笑容让断**热泪盈眶。
他知道方才的沉默里,阿嬷一定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她是最期待抱重外孙的人,现在却因为他的性向做出了妥协和支持。
他该庆幸也该抱有愧疚。
他上去哽咽地叫了一声“阿嬷”,然后和她相拥,说:“谢谢。”
她抱着断**,让了师书和别扭固执的张叶都过来拥抱。
张叶一开始不愿意,后来哭够了就乖乖过去了。
“张阿姨。”了师书说。
张叶扫了他一眼,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阿姨并非针对你,只是我担心他,还有你,你们会不会也落得和他爸爸一样的下场,阿姨害怕。”
“我保护你。”了师书朝张叶笑笑,希望她笑起来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
阿嬷还剩下三天时间。第一天断**下了回厨,做了好多菜,大餐上来的时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于是燕不归就厚着脸皮和他们一大家子好好吃了一顿。
饭桌上燕不归察觉到他们几个有点奇怪,饭后单独去问断**,断**苍白着一张脸,将事情全部都讲了,包括了师书祈求大仙让阿嬷无病痛地在世上留活七天的事。
第二天他们带着阿嬷去了附近的公园溜达。老人下午的时候突然说想吃冰淇淋,断**买了一支回来,老人坐在天井里,看着夕阳和嬉闹的人群,眼里尽是慈祥。
这几天夜里张叶都是和阿嬷一起睡的。这天晚上张叶一夜没睡,她害怕自己睡着之后阿嬷会偷偷地离开。
结果很庆幸,阿嬷安然无恙。
最后一天下午时,阿嬷睡在院里的躺椅里,阳光铺下来,像是眷顾她一样,温暖地照着她。
“我好像看见你外公了,我昨晚还梦到他了。”阿嬷看着天空说。
围坐在她周围的断**和张叶对视一眼,问:“是吗?”
“是啊。”阿嬷带着笑说,“他说他飞升了,现在是一个大仙了,可神气了。”
“外公真厉害。”断**说。
阿嬷笑得甜蜜,过了会儿她转过头看向断**,说:“你从小就不爱说话,以后多交点朋友,燕不归是个好孩子,你该好好看看他,他帮了你很多,师书也是好孩子。”
断**预感到什么,接着只听她对了师书说:“谢谢你,帮我请来了大仙,让我这把老骨头健健康康地活了七天。”
几个人立刻震惊地看着阿嬷。
阿嬷又对张叶说:“凡事看得开一点,你呀就是想太多了太能操心了,以后啊我就不在了,再有混蛋男人欺负你,就让小断收拾他,也让他俩好好的吧。”
“妈……”
“阿嬷。”
其他人扑到阿嬷身边哭泣着。
阿嬷却抬起手将他们三的脸挨个摸了一遍,最后停在张叶的脸颊上,含泪哽咽着说:“原来人快死的时候,真的能预知自己的死期,也真的害怕死亡,阿嬷舍不得你们,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孩子,但是阿嬷要走了。”
“不要……”断**和张叶说不出来完整的话。
阿嬷放下手,将头转过去抬眸望着天,声音轻盈,不仔细听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昨晚梦到你爸穿着好看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把剑,站在瀑布前挥舞,很帅的,那天在石碑说的话他一定听到了,来我梦里让我圆梦……也是来带我走的……”
阿嬷声音越发的微弱,“我想我该随他一起走。”
阿嬷缓缓地转过头,朝三个泪人笑笑,说:“他来接我了。”
“我会保佑你们,在你们以后,以后走的每条路边,都,都,都会开满无名的花。”
阿嬷走了。
撕心裂肺地哭喊回荡在院子里,断**的额头抵着阿嬷粗糙的手背,张叶还抓着阿嬷的衣角。
了师书蹲在断**身边,看着躺椅里闭着眼睛穿着整洁的衣物的阿嬷,觉得呼吸不畅。
他第一次目睹人类的死亡过程,安静地没有挣扎的,好像只是睡着了。
曾经的四年里,他看见过警察开枪当街击毙罪犯。
“砰!”
他是妖,所以可以看见一颗子弹迅速从枪膛奔涌而出,眨眼间呼啸穿过空气击中罪犯的额头或者胸腔。罪犯会瞬间停止挣扎和暴行,停滞一瞬然后颓然倒地。
周围的人会惊呼,会欢呼,没人为罪犯丢失生命而感到惋惜。
了师书知道他应该得到应有的审判,但只有死亡才是应有的审判吗?
或许是的吧。
四周一片嘈杂,警车在雨夜里闪着红蓝色的灯,每个人脸上变化莫测,倒在血泊里的罪犯被盖上白布。
罪恶藏在皮囊之下,转身离开时,他在人群里看见一只鬼,它看着地上的罪犯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枪和法律是人类保护人类的武器,仙有法术用超自然的力量对抗自然和妖魔鬼怪以保护人类。
人类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好像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能伤害他们。
他们的灵魂半善半恶,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情是善的开始也是恶的开端。
但此时他觉得情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因为它不仅惹哭了断**和张叶还弄哭了他。
然而这只是开始,阿嬷的葬礼上张叶哭得几度昏厥,断**连续几天脸色苍白得难看,了师书倒还好,燕不归让他们好好缓一缓。
白色的纸钱满天,听不懂的经文,到处都是哭喊与悲伤……
那是永不腐朽的夜。
葬礼结束,他们又在机缘巧合下打开了阿嬷从福建老家搬过来的红木箱子。
里面放着几沓整齐地绣好的老虎鞋和男款女款跟近时代的毛衣。
——将来给小断儿子穿得
——外面老买多贵啊
——穿上我看看,不要让它们积灰
这些虽然被箱子锁着,可是因为年代有些久,还是积了灰。
现在想穿,却不合身了,也不会有人说:“穿给我看看了。”
以后走的每一条路,路的两边都会开满无名的花。
断**希望它是凤凰花,因为它代表着离别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