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开始还得从上元节后说起。
打从萧亭放弃了杀童弘毅的念头,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童弘毅彻底在这里住下,整日与萧戊生探讨药材、书籍、古人旧事,时常可以聊到半夜三更。
极偶尔的时候会痴迷于旧事以至于一整晚不睡,但翌日一早的精神却丝毫没有影响。
看病出诊,逛街喝早茶,一样不落。
渐渐地洗净阁的人都认识了童弘毅,萧戊生带他去董记酒馆吃饭时,老板还和他喝了几杯酒。
卖桂花糕的婆婆也认识了他。
小萧亭问萧戊生,为什么会和那样一个镖客成为朋友。
萧戊生说:“因为,他是他乡遇故知,我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小萧亭觉得她哥说话文绉绉的,越来越难懂。
对于童弘毅小萧亭始终对他抱有偏见,所以在往后的日子里,基本是不搭理他,连出现都很少出现。
经常一个人待在屋里研究她的秘籍,练习剑术。
萧亭就作为一个透明人,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令她震惊的第一件事情很快便出现了。
那天刚好是惊蛰。
清晨便大雨连绵,落在院中和刚发芽的玉兰树上沙沙作响。
山涧起了薄雾,朦朦胧胧将正在苏醒的绿山包裹住,有风吹过,起伏之势,如云海翻腾。
等到细雨蒙蒙之时,萧亭推开窗,就见萧戊生和童弘毅共撑一把伞跨上出门的台阶,看样子是要出门。
她蹙了一下眉,随后把窗户关上,跟着他们出门。
街道上的青石板路斑驳陆离,路边浅浅的水泽中落着被风吹打下来的梨花,零零散散几片或者一簇簇相拥着。
依稀的人群来来往往,互相打过招呼之后,就问起了去处。
卖桂花糕的阿婆早就在遮雨的檐下支起了摊子,见他们来,问萧戊生这是要去哪儿。萧戊生笑说:“庙里看看,上个香。”
“又去庙里啊,”阿婆笑了笑,低头用纸包了两个热腾腾的桂花糕给他们,“来,路上吃,还热乎的。”
萧戊生没有拒绝,朝她微笑一声,接了过来,一个递给了童弘毅,“哝。”
童弘毅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去庙里的路并不是很难走,也不是太长,片刻工夫就到了。
彼时,已接近日暮。
天边橘红色的晚霞和绚丽的彩虹一道出现在天边,深山里的钟鼓声敲响,沉闷而悠长地从寺庙里传出,伴随着鸟鸣回荡在整个山林中。
萧亭站在他们身后,远远地看见他俩在寺庙门口停顿了片刻,皆仰头望着牌匾。
萧戊生倏地问:“你相信这世上有神吗?”
童弘毅果断道:“不信鬼神,不信人。”
萧戊生转了一下眸,又问:“你不是说你有很多朋友吗?怎么这会儿又不相信人了?”
童弘毅说:“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我不欠他们东西,他们也不能欠我东西,但兄弟就不一样了。”
“在你眼里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兄弟?”
“难说,起码得有过命的交情吧。”
萧戊生隔了须臾,点了点头。之后两人进了寺庙的大门,得主持指引到殿前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磕了头。
双双出去,萧戊生又写了天下太平的祈福带,童弘毅就在边上看着。
当萧戊生挂好之后从梯子上下来时,童弘毅问他:“你一个大夫,操心这些事干什么,国家大事岂是你能掌控得了的,平民百姓操心自己屋里的事就够了。”
萧戊生没有反驳他的观点,只说:“孤鸟之命,焉与尺虫之命不同。”
人活于世,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都与我有关,万物生生不息,且环环相扣。
童弘毅摇头吐槽道:“爱操心的命。”
他不认同萧戊生的观点。
萧亭站在一边回想起之前萧戊生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言。
现在看来萧戊生高兴得太早了。
他俩本就是陌路人,只是因为军火被劫的缘故而短暂相逢了罢了。
从寺庙回来时,来看病的人多了些,萧戊生一忙忙到了晚上皓月当空。
其间童弘毅和宣静宜帮了些忙,不过,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他和药婶两个人在忙活。
春季的雨夜一向比较凉,他穿得算多从前堂穿过后院再弯弯绕绕地回到房间,却还是受了凉。
听到突兀的喷嚏,萧亭本想翌日一早给萧戊生熬药的。
却不承想,有人比她的行动还要迅速,童弘毅早早便悄悄把熬好的汤药端放在了前堂,然后便离开了。
萧亭皱眉愣在原地,童弘毅居然会给哥哥熬药?
既然这么好心,那应当是把哥哥当朋友的,既然是当了朋友,那为什么还要带人来为难他们呢?
难道是受人胁迫?
在洗净阁覆灭之前看到他闭了眼,不是错觉?
她误会他了?
萧亭紧紧蹙着眉,心里五味杂陈。
黑山之上金黄橘红淡蓝的云浮现,萧戊生起床洗漱后来到前堂,便见到了桌上熬好的药汤。
小小一碗还冒着热气,浓浓的药味充斥着房间。
他微微一愣,走过来垂眸扫了眼,喃喃道:“谁知道我受了风寒还熬了药?”
萧亭就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他用勺子搅了搅黑乎乎的汤药,随后坐下来一口闷了。
然后他就蹙眉坐在凳子上不吭声了,直到有病人来他才回神起身去开门。
中午吃过午饭后,几人难得在院中歇息喝茶聊天,萧戊生倒了杯茶,问童弘毅:“早上的药是你熬的?”
童弘毅喝了口茶,说:“嗯。”
“你不是秉持两不相欠原则吗?这么一来,我是不是得补给你点什么东西?”
童弘毅想了想,眉头都拧成川字了还没想到,最后大气一挥手道:“暂时不用。”
须臾之后,萧戊生放声一笑,说:“童兄,你这可算失言了。”
童弘毅今天有些高兴,问:“那你敢和我拼酒吗?病号。”
“这个要等我病好之后。”
“那一言为定。”
“好!”
萧戊生用了三天的时间养病,三天后董记酒馆二楼雅间内,一人抱起酒坛就灌,一个倒是斯斯文文小碗小碗地倒着喝。
童弘毅灌了大半坛进去,面色依然没什么变化,谈吐清晰。
他看萧戊生慢吞吞地喝了五碗酒,实在忍不住吐槽道:“大老爷们儿的,别磨叽,用坛喝!”
“这…”萧戊生斯文惯了,突然那样不顾形象地喝酒,让他有点难堪。
“江湖人,就得这么喝,痛快!”
他声音很高,但不是喝醉的瞎喊。萧戊生看他豪爽,盛情难却,想着偶尔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便拿过酒坛……
犹豫了片刻,扫了童弘毅一眼,便抱了起来。
喉结急速滚动,有些酒水从嘴巴流出顺着脖颈流入了胸口。
他感觉喝得差不多了,就立即停下,放下酒坛一抹嘴,仔细感觉了一番,说:“…感觉很粗犷,但很爽。”
童弘毅抱起酒坛想要和他碰一下,“那再来,看看谁先喝完,输了,得到街上大喊我是神经病。”
萧戊生毫不怯场:“好!”
这场比试当然是萧戊生输了。
地上的空酒坛摆了一排,倒得倒,站得站,桌上的菜没有动多少。
萧戊生涨红了脸,一头扎在了桌子上,“咣当”一声巨响便再也不起。
童弘毅看着他大笑,说道:“萧兄,你酒量真的是太差了,才两坛就喝醉了?”
萧戊生很久没有反应,过了良久才抬手回应,含糊不清地说:“我是真的,喝不动了。”
“既然喝不动了,那你可认输?”
萧戊生蠕动几下脑袋。
“那你现在可得兑现承诺了,去街上大喊我是神经病。”
萧戊生缓缓抬起头,这后果可是有辱风雅,但毕竟有言在先,可不能失信于人。
于是他说了声“好。”
站起来时一个不小心差点摔了,还好童弘毅及时扶住了他。
他转眸道谢,拍拍放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说:“劳驾,扶我一把。”
童弘毅没说话,朝门口抬了脚。
此时,又是一个日暮时分。童弘毅搀扶着一个红脸醉鬼招摇过市,邻友皆惊奇地看着他们俩,卖桂花糕的婆婆还问童弘毅萧戊生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借酒浇愁,童弘毅说不是,喝着玩儿而已。
婆婆迟疑片刻看着醉醺醺的萧戊生点点头。
童弘毅将萧戊生一直搀扶到了街中心。
他看着来来往往,不断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眼神的人,提醒萧戊生:“赶紧说吧。”
萧戊生蹙了一下眉,依然有些为难。
他瞥了童弘毅一眼,童弘毅朝他一挑眉,怂恿道:“快啊。”
随后他扭过头,深呼吸一口,心道:“豁出去了。”
他大喊:“我是神经病——”
周遭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一向斯斯文文的萧戊生,喝醉了怎么这么疯!
童弘毅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的确是个神经病!”
不知到底是酒精的缘故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喊发泄让他觉得新奇,萧戊生喊完并没有觉得多尴尬丢人,反倒觉得很痛快。
接着他又喊了一声:“我是神经病!”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但看萧戊生涨红的脸和听童弘毅的放声大笑,慢慢就不觉得有多奇怪了,纷纷感慨:“这孩子莫不是看诊压力太大了?哎,让他发泄发泄吧,喊吧喊吧。”
就这样萧戊生借着酒劲儿从街中心一直喊到城西又从城西喊到城东。
而且是一连串“我是神经病我是神经病”不停地喊,路人听多了都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是神经病。”
童弘毅就一直跟着他全城一日游。
萧亭也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却一直笑不出来。
印象里萧戊生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他永远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大夫样子,将治病救人,家国天下作为抱负的普通人。
酒是喝的却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从没有喝醉过。
今天倒是第一次见他喝醉,还醉得有些疯。
穿街时一边喊竟然一边放肆地笑,身形也是一会儿轻快一会儿懒散。
仿佛被人夺舍。
……还是终于释放了本性?
但,他是快乐的。
真正的快乐。
难得。
萧亭希望他可以一直如此。
只可惜是短暂的。
第二天晚上童弘毅告诉萧戊生自己要走了。
月光下的庭院中,童弘毅递给了萧戊生一枚白玉腰坠。
它上面花纹特别漂亮,古韵味十足,上面是飞鸟下面是生机勃勃的大地。手指摩挲的触感舒适,棱角分明。
令萧亭惊讶的还有这个腰坠。
这正是萧戊生一直佩戴着的腰坠!是他灰飞烟灭时独留下来的东西。
她蹙着眉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将腰间别的坠子取下,拿在眼前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
一模一样。
原来这枚腰坠是这么来的。
她觉得有些烫手,又不能丢出去。
萧戊生看了很久,终于接过,就听童弘毅说:“这个算是借住伙食费,来日再聚。”
萧戊生接过,低眼慢看,少顷问:“来日?什么时候?”
童弘毅低了下头,过了须臾抬起眼看着他的脸,缓缓说:“桂花开的时候。”
“好,一言为定。”
这天晚上他们伴着春风,在屋檐下赏了良久的月。
萧戊生最后一次问童弘毅相不相信这世上有神的存在,童弘毅一直抬头望天,低沉的嗓音在夜里响起:
“有,但我不信他。”
萧戊生的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
经过他的悉心指导童弘毅脸上的红丝已经少了很多,脸看着白净了些。彼时清幽的银色月光落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着竟然有些难以相处。
从童弘毅在庙前说不信神佛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该知道,关于信念他们是有分歧的。
除过这一点,对于历史长河中真实发生过的流传千年的古人旧事,例如,才子佳人的拍手叫好或是英雄小人的黯然神伤,又或是咸鱼翻身的荡气回肠,或感慨或惋惜或赞叹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短苦一生能寻到一人把酒言欢互诉衷肠已是万幸。
萧戊生很懂得满足。
再没有问什么,屋檐下并肩赏月。
翌日一早,萧家门口,四人两马。
小萧亭依然对童弘毅爱答不理,只不情不愿地说了声保重。萧戊生没有教育她,送了一本书给他,并说:“来日重逢,我想听你将这本书中的故事转达给我。”
童弘毅拿着,答应下来。萧戊生反倒拿起一杯酒,递给童弘毅,说:“喝一杯吧。”
童弘毅扫他一眼,接过一饮而尽。
谁知,萧戊生又给他倒了一杯。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童弘毅拿着酒杯问:“还喝?”
萧戊生刚张开嘴,却被萧亭抢答:“他都劝你更尽一杯酒了,还不懂什么意思?”
童弘毅垂眸看她,眨眼反应过来喃喃道:“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抬眸视线落在萧戊生脸上,说:“请。”
萧戊生微微一笑。
酒杯碰撞“叮”的一声响,清冽的酒水便扫洒了出来。酒杯慢慢分开,朝霞就在两个酒杯缓缓分开的间隙里徐徐出现。
人燕一起飞去了北方,转身一别,萧戊生噙泪。
从那以后,时间如流水,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催促着往前走。
眼前的景以电影的方式一帧帧出现在萧亭眼前,她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反应,就被带着走,被带着以一个读者的角度去看自己经历过的事。
悲凉又无奈。她怔怔地看着。
那条曾经和童弘毅一起发过疯的街道还留着阵阵轻笑。
院里的玉兰相继盛开,满园飘香。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萧戊生从别处移栽了大批的桂花种在了玉兰树后。
从此经常拿着剪刀或肥料出现在院里,走在石子路上,穿过玉兰花丛,轻手拨开遮挡视线的花枝走向树丛后的桂花林。
他仔细修剪着花枝,希望等它们开花的时候,能漂亮些。
他日复一日地去看花,问诊,晚上督促小萧亭吹笛,陪她练剑偶尔读书念诗。
很快,梅雨季到了。
细雨蒙蒙一连就是好多天,被子潮湿难睡,衣服也很难干透,医馆里的病人很少,萧戊生将看诊的事情交给了药婶,经常打着伞去街上闲逛。
买块桂花糕,去董记喝口酒暖暖身,和他们谈书论事时,却总是不尽兴,总是被对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琐事、八卦传闻、男女关系打乱被带偏。
萧戊生有些遗憾失望,但依然耐心地听着。
对于他们来说这些或许才是重要的东西。不论人飞到如何高的地位,接受过怎样高的教育,出身如何,都是要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的。
这么一说,人似乎没了三六九等,人人平等。
吃着一样的大米饭,喝着一样的淡水,过着三餐四季的平淡生活,因为有对美好的期盼,即使思想梦想迥异,但幸福的味道何其相似。
他们希望日子越来越好,儿女幸福,家庭美满。
萧戊生希望妹妹平安喜乐,天下太平,期待早日与童弘毅重逢。
下一幕便是桂花开的日子。
九月。
桂花的清香味飘荡在整个萧家,来问诊的人悲壮的脸色在闻到桂花香的时候,倏地一笑,悲壮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萧戊生也笑,因为桂花开,就代表童弘毅快要回来了。
他会和他一样喜欢书里的故事和书中的人吗?
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
萧戊生早早为童弘毅准备食材和酒,强拉着小萧亭一起下河捉了螺蛳河虾,还有一些当地的美味。
当把虾酱做好,静置在空地上让它慢慢发酵,日子就更快了。
阳光像时针一样匀速绕着瓷器旋转,地上投落的阴影跟着旋转,从东到西,日复一日。蝉鸣聒噪,攀爬在树干绿叶上震颤,一只狸花猫沿着瓷器边走过。
转眼秋叶滚落,眨眼间便落了满院。萧戊生穿着一身白衣于纷纷落叶中穿过桂花林,走到腌制虾酱的地方,俯身抱起沉甸甸的瓷器,转身深深望了眼橘黄的桂花,摇头轻叹,抬脚回了房。
萧戊生时常到城门口像阿嬷等待断**一样等待着那疾驰的马蹄声。
只是一等就是一整个秋天。
十二月,深巷独留桂花味。
彼时,正是桂花香味最浓郁的时候。
童弘毅回来了,这次,只有他一个人,而且是晚上。
他骑马而来,穿着厚厚的棉衣靴子,快速穿过街道来到萧家门口,敲门不见有人应,于是干脆飞身翻墙。
此时,小萧亭已经睡下,偌大的后院里只有萧戊生那间房子亮着灯。
他抬脚往那走,踏上台阶,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是药婶吗?”
忙于作画的萧戊生没有抬头。
“我。”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萧戊生愣住了。
等到他眨眼回神的时候,黑色的墨汁已经把宣纸浸透,在纸上落了一团黑。
他没管,立刻放下笔起身去开门。
格窗上投落着一道清瘦的影子。萧戊生打开门,就见到了他。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童弘毅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于是就那么愣愣地看着。
过了片刻,脑子才开始思考。
寒气涌来,童弘毅站在门口腰间佩刀,棉衣裹身,脸和耳朵都有些红,估计是冻的。
应该是从北方连日奔走赶过来的。
他赶紧让开了一条道,说:“快进来。”
童弘毅倏地一笑,抬脚的同时说:“我还以为多日不见你不记得我了。”
“哪里。”萧戊生关门。他转身往里走到桌边先给童弘毅倒了杯热水,“来,先喝水暖暖身子。”
童弘毅接过去。
萧戊生问:“你怎么进来的?怎么不提前通知我?”
童弘毅喝完水,把杯子放在了桌上,扭过头来说:“我敲了门没人来开就翻墙进来了,抱歉。另外计划有变,所以这个时候才来,明天下午我就要走了。”
萧戊生忙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童弘毅:“还记得我找的军火吗?”
萧戊生蹙眉点头:“嗯,怎么?因为它所以出事牵扯到你了?”
童弘毅严肃道:“嗯,齐侯根本是和山贼他们是一伙,我们就是炮灰。”
“此话怎讲?”
童弘毅面无表情,语气却很有厌恶感:“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从一开始齐侯找上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一个侯爷,怎么会找我们运这么重要的东西,还向我很隐晦地透露了藩王与皇帝的事情,后来军火被抢,还没等我们去找,就被齐侯绑了去,如果不能找回,我和他都得完蛋。”
“后来我们找了很久到处托人寻山贼的下落,可是都一无所获,这时,齐侯又来了,这次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童弘毅几乎是咬牙切齿,“他竟然知道了我们家族的秘密,想要借我们的手谋反!”
好大的一盘棋。
萧戊生对江湖险恶四个字有了更深刻的体会,“…怎会如此?”
接着童弘毅竟然自曝秘密:“我们家族的人天生就与别人不同,要杀我们除非破坏大脑,否则很难杀死,断手断脚也可以再长出来,对于齐侯来说不就是一群免费又好用的傀儡么!”
萧戊生蹙眉悲哀地摇头。
“我们以为找回来就没事了,没想到,他竟然找到了我家去,拿我父亲的命来要挟我!我暂时稳住了他,答应他跑完这趟就……这下可如何是好?”
原本欢乐的气氛此时变得有些紧张。萧戊生轻蹙眉,问:“有人跟着你吗?”
“已经被我解决掉了。”
萧戊生淡定道:“让我想想。”
“…………假道灭虢如何?”萧戊生说,“谢晚愁那的人脉应该不比齐侯差多少,朝堂之人应当是认识的。”
“我怎么把他忘了!”童弘毅惊喜道。
“齐侯竟然能放你走,就一定有十足的把握你们一定会答应他,和官斗百姓永远都只有输的份儿。”
萧戊生叹息道,“齐侯之所以有胆子谋反,全靠藩王做挡箭牌,如果把藩王和皇帝的关系搞好,让他们反过来对付齐侯,齐侯就没那个胆子谋反了,而且会被诛九族,你也可脱身。”
“你能不能脱身,就看谢晚愁的了。”萧戊生郑重道。他走到桌前坐下,将画残的画收起,重新拿了一副出来,“藩王想要权,皇帝肯定是不愿意给的,这是矛盾点,想让他俩都各退一步,有些难。”
“这…”
萧戊生抬眸看他:“别怕,从齐侯下手,把反叛的罪名安在他头上,皇帝会先对付他,齐侯忙于洗脱罪名无暇顾及你,皇帝那时一定会杀鸡儆猴,藩王与皇帝的关系自然就好了。”
萧戊生最后出了一计,让童弘毅与谢晚愁取得联系后与齐王保持联络。
并在日后尽快屈服,请君入瓮。
童弘毅翌日便走了,萧戊生去城门口送了他。
他上了马才想起来什么,调转马头朝已经转过身的萧戊生喊了一声。
萧戊生回过头,就听他说:“故事不错。”
话音刚落他便骑着马走了。
原地的萧戊生愣怔了须臾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嫣然一笑。
此后等童弘毅再出现时,已经是一年之后的春天了。
他和童弘毅在院中对坐饮酒庆祝大获全胜。
随后向他讲述了如何一边小心翼翼地行动一边提心吊胆地向谢晚愁传达消息。
这一年他过得真是胆战心惊,以至于夜里都睡不好觉。
童弘毅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直到夕阳西下,才说完,举起酒杯对萧戊生说:“多谢萧兄献计让童某渡过难关,日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开口,你这个兄弟我认下了!”
萧戊生依然微笑与他碰杯:“聊聊天便好,我哪儿有事求你帮忙。”
童弘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兄你记下,我不欠别人东西。”
“那好,一定。”
他俩开始聊之前的那本书,因为声音有点高,导致在书房中练字的小萧亭跑了出来,当她再看见童弘毅时,一股无法言语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不是走了吗?
他走了,不是一切回到正轨了吗?
会接上大萧亭杀了他之后的剧本吗?他们会平安的吗?
怎么会?为什么?
哥哥怎么会笑得那么开心?!
不,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小萧亭又跑出去阻止,冲上去就拉起童弘毅的胳膊让他走:“你这个刽子手!能不能从世界上消失!我恨死你了!”
这回,萧戊生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拉过她呵斥道:“萧亭!不得胡言乱语!回你房间里禁闭三天!现在!”
小萧亭扫了他一眼,依然执拗地狠狠拉拽着童弘毅的胳膊。
但童弘毅仍旧纹丝不动地蹙眉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一边是萧戊生厉声地呵斥一边是一动不动的罪魁祸首。
小萧亭拉扯得没了章法,她知道她可能阻止不了,但依然为了渺茫的希望而奋不顾身。
她有些急躁,眼睛里含着泪水,却听“啪!”
萧戊生狠狠打掉了她拖拽着童弘毅胳膊的两只手。
时间静止了三秒。
小萧亭看到她白瘦的十指骤然从眼前垂落,手背上留了红痕。
下一秒,她被萧戊生架着胳膊抱起。
地面开始晃荡,她开始朝站起的童弘毅喝道:“你!你赶紧滚啊!滚得越远越好,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会灭了你满门,让你们统统为我们陪葬!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呜呜呜………萧亭!你在哪儿!快回来啊!他又来了,你帮帮我,帮帮我…我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你救救我们,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开始胡言乱语,对萧戊生拳打脚踢,即使说着什么也做不了却还是拼命挣扎,想挣脱萧戊生的束缚。
萧亭戊听到她有些疯乱的叫喊最后还说了萧亭,第一反应是:是受了刺激吧。第二反应就觉得不对劲。
当把小萧亭抱回房间里放下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萧戊生看了心疼,替她擦去眼泪又对刚才打她手背的事情道歉,并问:“你刚刚向“萧亭”喊什么?”
小萧亭泪眼婆娑,哽咽着想豁出去试试,但关键时刻却失了语。连字也写不了了。
她急得眼泪花直流,后来向后一倒晕了过去。
画面外的萧亭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命中注定。
她轻轻地缓缓抬起手,想触碰一下“屏幕”里的自己,却只碰到了一片虚无。
食指明明碰到了小萧亭的脸,也看见小萧亭的脸有了指尖轻戳的凹陷,但她感觉不到真的有触碰到,感觉不到温暖的体温。
她收回手,歪了一下头满目悲哀地看着“屏幕”里继续播放的画面。
麻木。
小萧亭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床边的萧戊生细心照顾着。萧戊生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小萧亭的衣物从黑色换成了粉色。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是大雪纷飞。
萧戊生再问有关于“萧亭”的事,那时小时候的自己已经不记得她了。
萧亭笑了起来,笑得凄凉又悲惨。
她为什么要那么欺负小时候的自己?让她背负那么多不该背负的东西。
她在仇恨中忘却了儿时的梦想,背弃了信仰背叛了小时候的萧亭。
她为什么要告诉小萧亭那么多?
小萧亭将事情全都忘记了,她所做的努力又白费了。
还没等她懊悔结束,画面又开始变化。
眼前传来了指针波动的声音,“屏幕”突然变黑,左上角出现了几个大字。
苍梧九年。
新帝上任的第九年,故事最开始的年头。
“苍梧九年……”萧亭倒吸一口凉气,心跳跟着加速。这几个字仿佛预示着一切不幸的开始,有种神奇又诡异的魔力……是诅咒是枷锁,怎么也挣不脱的牢笼,把他们全都困在里面不得解脱,被玩弄其中,推着往前走。
无论痛苦无论悲伤,只能往前走,不得回头。
黑色的“屏幕”渐渐开始出现画面。
雨渍溅到了“屏幕”上,模糊的绿色草木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一个穿着白衣撑着伞的年轻人站在草丛前,垂着的一只手里提着两坛酒和一袋纸包的桂花糕,站在雨中在等什么人。
而在他的手边还有一把插入地中的剑。
鸟群低飞而过,年轻人轻抬起伞,伞沿上的雨水颗颗粒粒,有如雨线落下。
萧亭戊抬起明亮的眸子,注视着来路。
不久,他等的人来了。
童弘毅穿着那日刚来洗净阁时穿的黑衣,只是没了披风,撑着伞缓缓向萧戊生走来。
他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竟徒增了些忧愁和悲悯,这让“屏幕”外的萧亭有些意外。
她皱了一下眉,出乎意料地看着童弘毅。
只听,他隔着一段距离对萧戊生说:“好久不见。”
萧戊生:“好久不见,我带了酒,要喝点儿吧。”
童弘毅垂眸看着湿漉漉的地面,雨水不断冲刷着地面,地面已经一片泥泞,水土混合着堆砌了一个个小水池。水池中的自己神情悲壮,还有几分憔悴。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对萧戊生说:“有带碗吗?”
一贯讲究的萧戊生这次没有带饮酒的工具,
他说:“没有,就这么喝吧。”
说罢,他把其中一坛酒抛给了童弘毅。
童弘毅稳稳接过,扫了他一眼拨开,将酒坛往前一递,“请。”
童弘毅也看了他一眼,挤出一个生硬的笑,拔开酒帽仰头就喝。
喝完,萧戊生一抹嘴,童弘毅说:“不错,今天一坛酒都喝完了。”
萧戊生反手将酒坛扔了,问:“桂花糕要吃吗?”
童弘毅的视线在桂花糕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不。”
“好。”萧戊生将桂花糕一并丢了,拔出地上的剑,剑尖对着他,“那开始吧。”
童弘毅托着酒坛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坛沿,手臂上青筋暴起,见他不动,萧戊生说:“拔刀。”
“你不问为什么吗?”
“你我心知肚明,还有退路可走吗?”
童弘毅看着他,点点头,抛开酒坛,手摸上了腰间的刀,慢慢握紧刀柄,瞬间拔出,“你还是放弃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萧戊生斩钉截铁:“那也要试一试。”
话音刚落,他便撇开伞向童弘毅直冲了过来。
萧戊生的武功当然不如童弘毅那样高强,他只是无奈,只是对命运的愤慨,想要试上那么一试。
如果他赢,就还能争取到和谈的机会。
所以他拼尽了全力,尽管雨中夹着雪花,迷了他的眼。
开国将军是他的先祖,随着皇帝的陨落埋于历史长河中默默无闻地生活到死,原以为躲过了杀身之祸却还是被皇帝找到,父母惨死,带着萧亭流浪良久,大千世界他也是看过的。
爱别离求不得等人生八苦他见过,也体验过其中一二。
原以为看淡了江湖纷争,看淡了生死,可当看到童弘毅带兵驻扎在洗净阁边境的那一刻起,一股无力感和逃不掉的宿命感从脚尖一路侵蚀着他普通的躯壳,蔓延过头顶,直到浸透灵魂。
空地上回荡着锵锵然的声响,战况激烈,身影杂乱。
萧戊生终于在挡下童弘毅劈下来的一刀时问出了憋了很久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两人离得很近,质问时口中的缥缈白气都清晰可见。
童弘毅紧蹙眉看着他愤怒的眼睛,半晌,说:“身不由己!”
萧戊生:“这不是你这么做的理由!”
剑与刀相交错开的瞬间,隐约迸发了明亮的火光。
童弘毅处处留情,萧戊生大喊让他出手,他蹙眉犹豫着。
萧戊生单方面的战斗进行了很久,终于一道亮光闪过,他脸上多了一道长疤,直达耳际。
鲜血从口中流出,挂在脸上触目惊心。
刺痛传来他下意识抬手一摸,摸到了满手指的血。
童弘毅保持着毁刀的姿势没动,等萧戊生朝他看过来时,他带着隐忍又痛心的怒气,问:“这下,你满意了吗?”
萧戊生反倒一笑,摊手向前挑衅道:“不错,再来,我要你出全力。”
“你想好了吗?”童弘毅还在为萧戊生放水。
萧戊生道:“我要公平。”
童弘毅恨他是个死脑筋,他闭了闭眼,半晌开口:“好。”
这场决斗的最后,当然是萧戊生输。
他目光落到童弘毅快抵到他脖子的刀尖上,然后顺着颤抖的刀身看向了他的脸。
两人无声对峙了很久,最后童弘毅收了刀向后一退,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戊生从地上爬起来,淋着冰冷的雨雪目送他离开。
萧戊生在雨雪中站了很久,既是送人又是在默默地等待命运的降临与战争的到来。
来将他们推向一条该走的不归路。
苍梧九年冬,萧戊生与童弘毅恩断义绝!
“屏幕”暗淡下去,战争独有的冲锋声骤然响起,冲击萧亭耳膜的同时,周遭变得光亮起来。
她站在战场上,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将士穿过她烟丝的身体,加入混战!
兵器的相交声如雷贯耳,一声声犹如死亡的号角撩拨着萧亭原本麻木的心弦,让它重新苏醒跳动。
却并不那么温柔,而是向她的心脏扎了无数根细小的针,没一会儿就满目疮痍。
萧亭满目死相诧异地左顾右盼看着四周厮杀的人们。
有眼熟的居民,也有陌生的面孔。他们有的被人一剑封喉,有的被人一剑刺中了心脏,大口的红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敌人脸上,眼珠突兀,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死了。
她泪眼滂沱,摇着头,脑子已经不会反应了。
这是破城门一战。
透过繁杂的人群她还看见那时的自己满脸血迹满目凶狠地挥剑杀敌的样子。
那么努力,那么不信命。发丝已散乱得不成样子,衣服早已血迹斑斑。
她那么努力地回来,努力地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到头来竟然什么也改变不了。
洗净阁灭城一事在所难免。
下一秒,仅仅是眨眼间,萧戊生便挡箭死在了“她”面前。
彼时,萧亭仿佛听到了利箭穿过心脏的声音。
周遭所有人的动作放缓,遮挡视线的士兵慢动作挪开。
她看见“萧亭”不可置信的神情与水光潋滟的双眼。
萧戊生重重倒地的声音,像春日的惊雷一样刺耳,狠狠敲击着她们的心脏。
希望的光芒在顷刻间湮灭,留下的就只有绝望。
撕心裂肺地两声哭喊同时响起:“哥
————”
未来和过去的时间点因为这声喊叫划破长空又奇妙地重叠在一起,周围事物仿佛凝固起来,他们三才是故事的主角,故而有了神奇的一幕。
倒地的萧戊生竟然在临死之际朝萧亭这边偏了一下头,他吊着一口气,虚弱地睁眼看着对面。
他仿佛听到了哪里有个人在朝他撕心裂肺地喊叫,那声哥他切实听到了。
接着他又好像看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哭喊着朝他奔跑过来的身影。
萧戊生好像明白那日小萧亭说的“萧亭”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他驽动着嘴唇无声地:“萧亭。”
他带着遗憾永久地闭上了眼。
朝他奔跑的萧亭瞬间停了步子。
萧亭垂眸愣愣地看着被“萧亭”抱在怀里的萧戊生,说不出话来。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
风声,士兵们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风吹起萧亭的青衣和发丝,她感觉到心脏抽搐着疼,呆呆地看着萧戊生。
片刻,神奇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她的身体竟然飘了起来,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已经离地三尺了。
萧亭蹙眉看着地面,“萧亭”还在抱着萧戊生的尸体哭喊。
再一刻,她虚无的身体竟然飘到了“萧亭”上方,接着,与她缓缓合体。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一幕。
满目疮痍的战场之上,金光乍现,迷了所有人的眼。等他们再睁眼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萧亭已经停住了哭泣,死灰似的眼依然是那副样子,只是冰冷的脸上多了分小小的惊喜。
她轻轻抬手理了理萧戊生散乱的头发,张张唇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只是把脸贴到了萧戊生的额头上。
当萧亭打算自刎之时,百里风吟和百里策玄用幻境救走了他们。
木屋内,她向百里风吟道谢。
送他们走后,萧亭来到了萧戊生的坟前。
彼时,她满眼狠戾,抬手一股灵力就炸开了萧戊生的坟。
此时,她已不是当时她。
上天垂怜,给了她一次救命的机会。
她是一千年后的萧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