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白月光炒剩饭 第39章 前度刘郎（三）

刘禹锡从小爱下围棋，因为棋艺高湛，对手极少，当时王叔文兼唐德宗太子的围棋老师，闲来无事，你来我往对弈间，棋逢对手，相同的爱好使两个人互为知己。当太子当上皇帝后，一人得道，鸡犬也随着升天，他的老师王叔文自然委以重任，并且组阁执政，随手提拔棋友了刘禹锡任监察御史。后来王叔文集团政治改革失败后，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也遭贬谪，（贬谪在古代那是坐了一样，等于天上掉的地下）厚道一点的人避之不及，势力小人往往会踩上一脚，盼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一个人在权高位重风光无限时，是不能体会人间疾苦的。苦难有时候是重新洗牌，天堂地狱间能让一个人萎靡不振，也可以让一个人涅槃煎熬后焕然一新。他一路风尘他才明白风花雪月之外，还有柴米油盐都难以兼顾的人生，饥饿难耐有时草根树皮真可以果腹，虽然难以下咽，好歹总算不至于饿死，体会到了底层百姓的不易，以前炮凤烹龙的日子觉得淡而无味，而今却饭甑空空，眼里看着直冒火，这巨大的落差一度使他颓废不已。但刘禹锡始终是刘禹锡，伟大的“诗豪”，这期间幸好贤淑的妻子相伴左右，她没有半句怨言，她总是想尽办法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每每有点好吃的，总是让他和孩子先吃，借口总是自己早已吃过，其实他心里清楚的很，看着面黄肌瘦的妻子，以后有了好吃的，妻子不吃他也绝不动口。苦难并未消磨两个人的感情，相濡以沫反而彼此之间更加珍惜，一路之上跋山涉水，有妻子的陪伴，也不甚荒凉。贫困的日子，虽吃了上顿愁下顿 ，可是相守静缓时光，盛着两个人四季的晨昏、映着斜阳的天边霞晖，飘过流云下偶尔掠过的飞鸟啾啾，滑过游鱼浮于落叶低下，心中的诗意使不会因为贫困而潦倒，心中平静如远处湖面，装着倒影日月星辰，还有眼中的你。也曾“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挽起袖口剪春韭，新炊灶间黄粱。”大户人家的女孩，天生蕙质兰心，玫瑰盛放的季节，采玫瑰花做糕点的，把粉轻轻洒在模具里，大火蒸左右，用筷子轻轻拨拉表面，粉拨拉不起来便蒸好了，端上桌子，色泽鲜艳，香气入鼻，一家子围坐，孩子们争先恐后的伸着小脑袋，妻子温和道：“不要急，不要急，人人都有份。”说完一个孩子手里一块糕，看着他们三下五除二吃完，吧唧着小嘴巴舔着小指头，一股温暖涌入刘禹锡的心间。一纸素影，一笔静香 三个孩童围绕，承欢膝下，虽淡饭粗茶，有时三餐未济，可心爱的人在眼前，相依相伴，四季如春，把生活缱绻成诗 ，让日子热闹明亮。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苦难总是以双击的方式敲打人生，有命无运也好，无福担当也罢，上苍不但赐予生命也同时尾随消亡。在朗州与自己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八个年头的妻子，用她短暂的一生，以自己女子特有的温婉贤惠，饱满着所有的深情与坚韧不拔，为刘禹锡的生命增添了一抹绚丽的红，将一缕柔情折叠，附自己的盛世华年，怒放在他心间。那日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觉得嘴里咸咸的，捂住嘴巴的手帕染成鲜红，她悄然不语，没有惊动刘禹锡，自此身子愈发沉重。那一个雨夜，久病未愈的人儿，呼吸急促而沉重，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对他一番叮咛后，望着三个孩子，无奈的闭上双眼。死亡安静的出奇，未谙世事的孩子以为母亲睡着了，他们趴在床前，看着母亲毫无生气的脸，一个个默不作声，父亲的眼泪让他们似懂非懂。大一点的孩子忽然哇哇哭出声，接着小一点的也跟着哭，襁褓中的听着哭声呀呀学语，他太小了实在是不明白死亡是多么冷酷的无情。抱着逝去的妻子，对孩子们不管不顾，任泪水汹涌夺眶，不知坐了几个时辰，孩子眼角挂着泪珠，歪倒在他一侧睡去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窗外池塘荷叶上，那声响凄清孤绝，他的脸像秋来的池荷，饱经岁月的忧患后，忧伤伴着沧桑，落在皱纹斑斑间。细雨之下的情殇，潆泪的眸光，失去你的日子，跌落进碎心的诗行，再难谱曲成章，窗外湖上烟雨茫茫，冷清室内鬓发染霜。轩窗夜雨愁更长，孤影独自惆怅。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下来，月儿移出乌云，篱笆筛碎的月光照在稀稀疏疏的花上，露冷流年碎影，携愁望明月，没有期盼的时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望极天涯，悲欢终如梦。梦里烟花散洒，耳畔弦上琵琶语，歌尽风花 ，唱尽韶华，梦醒后，生死相许也罢，存亡之日再无她。

《谪居悼往二首》

悒悒何悒悒，长沙地卑湿。

楼上见春多，花前恨风急。

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

牛衣独自眠，谁哀仲卿泣?

郁郁何郁郁，长安远如日。

终日念乡关，燕来鸿复还。

潘岳岁寒思，屈平憔悴颜。

殷勤望归路，无雨即登山。

当着来吊唁的人，他哭的稀里哗啦，在那个妻子如衣服的时代，在别人面哭老婆的男人可谓凤毛麟角，边哭边自责的人儿，性情真挚的如同孩子。他说：“十年夫妻，你陪我不但走过了繁华盛世，也走过低谷人生，作为千金之躯的你，跟着我贫困潦倒，不但举粥为食也而且毫无怨言，还为我生下二子一女。如今阴阳两隔，非但看见我重归朝堂而遗恨千古，就是目下的日子没有了你的支撑，没有了你这个精神家园，岂能活得下去?坐在没有你欢声笑语的床上，空荡荡的屋子倍感孤寂，抚摸着摇篮里的小小婴孩，他那么小，谁又能给他吃奶换洗衣服啊呢？便是饿了病了哭唤母亲，可是你再也听不到……”含泪为她写下了两首悼诗，让人不忍读之。匍匐在床上，哭累了便和衣睡下，夜里在孩子的哭闹中醒来，他手忙脚乱的煮一点粥喂襁褓中的婴孩。母子之间的心电感应，小小婴孩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使得越哭越厉害，好不容易哄好了孩子，他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之中，在一个晚春庭院，绿萝掩映的窗户里，妻子正低头绣花，将那些曾经美好的画面，再次重逢于梦里，载着淡淡清香的幽静含泪不语。一梦离恨，悠悠荡荡，心随流殇，慢慢行进、徐徐铺展，将梦中画卷一点一点呈现于眼前。明月当空时，最不敢独自倚栏而伫，端起的酒入喉入心后皆是愁绵绵。远处陌上青草绵绵，隐隐青山遮住了远方，而自己心爱的人或许在山那边，更在遥远的天人永隔渺不可寻。迷离的月光下，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随意铺陈的青石板桥上，走过的人早已不在。黄昏的风，吹动远处的树木，似乎听到杜鹃与燕子的啼叫，啼红了一路的悲怆 。春深花逝水，百年雨打船，深情付缠绵，蕴藉不再，哀婉之情空动人 ，一卷老书，读出了谁的寂寞？江上幽幽风停，目极未尽，远山雾重。素影淡痕幽凉，那些铭心的回忆，在岁月长河中打磨成圆滑的鹅卵石，伴着生命中的聚散离合，不会随风而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围绕在伤口，那是一生无法愈合的痛。无意间碰触到妻子的小笺，字迹娟秀，爱妻刚刚离世，熟悉的字迹清晰而忧伤、瞬间烫伤自己的眼睛。想着贬谪的历程，原来所有的苦难不是不在意、而是经久成殇。他还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噩耗又传来，他的政治引路人，七十八岁的恩师杜佑也与世长辞，这个人不但对他有恩，且是他政治生涯重要的贵人。陌上秋草，是雁阵惊寒，谁的心里，没有一份哀思 ？谁的往事，没有跌宕起伏?，一连串的打击，望着镜中自己，鬓白两边，片刻的失神，竟一夜白发染双鬓，眼前的全部好像都变成了灰色，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大雁的孤鸣，刘禹锡望天长叹，吟出了这首《秋风引》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孤独之中，四下举目无亲的时刻，当生命到达了或龙在渊，谷底之人，心情反而平静如水。他素笺铺开，泼墨挥毫，哲学著作《天论》三篇应运而生，此文不但论述了天的物质性,指出天人“交相胜”、“还相用”的观点。并在当时的有限的科学水平上阐述了“天命论”产生的社会根源，在唯物主义思想发展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刘梦得文集》《刘宾客集》更是一鸣惊人。与白居易合称“刘白”，与柳宗元并称“刘柳”，与韦应物、白居易合称“三杰”，著作有《陋室铭》《竹枝词》《杨柳枝词》《乌衣巷》等等，他的诗词散文达到了空前高度。静坐时，回忆自己坎坷前半生，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自己无法透露给别人的那一部分，这一份被隐藏在生命深处，四下无人的时候，拿出来晾晒一下，才明白自己也曾不忍直视过。在人生的起起伏伏中，当你觉得前途暗无天日，余生除了不幸便无法尽兴，颓废之日，她急切期待着有一天走向奈何桥与妻子久别重逢，而活着这样爱而不得，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每当有此想法时，看着三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瞬时于心不忍。活着就要负重前行，生活也不只是乌云密布，有时拨云见日，这一天在他被贬朗州司马十年间，妻子去世两年后又承召回京。一路自然是心情不会太差，毕竟日子有了盼头。而十年心酸历程的苦难深重，回到京都让他恍若隔世。再一次游玄都观，满观桃花灿烂如霞，只有这姹紫嫣红在春日永不缺席，桃树都是刘禹锡被贬纸后所栽，十年坎坷不平，人去楼空花儿却初具规模，繁花之中刘禹锡心生不仅感慨万千，即兴作诗一首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命运不止有悲剧喜剧，还有一处叫闹剧，十年磨难他依然没学会隐忍，大音无声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手段，可惜他心里的想法还是一吐为快。所谓文人风骨终不过至纯至真，所以世间才有了最好的诗词，往往诗词都是最真的情感，也是最美的眼泪。这首诗它不写桃花本身之动人所在，而是侧面简洁巧妙提到看花的人为花所动。后两句以物喻人，感慨自己的不幸遭遇。春天玄都观里这一片桃花，自己离开长安的时候未曾种植，而十年后，长成的桃树都长大开花了，回到长安，看到离别后，归来时不似以往的春色满园，内心不胜凄然。树树桃花延绵盛开，诗意是讽刺意正浓的，开放的花儿亦如十年来，步步为营在政治上投机取巧，春风得意的新人们，不惜献媚逢迎权贵。而赏花人，则是那些阿谀奉承，奸佞趋炎之徒、他们为了名利，挤破脑袋钻进权门，像那紫陌红尘中，你追我赶去看桃花一样。虽喧嚣热闹，但花期很短，其实也蹦跶不了几天。这首诗传出去不几天，便被时时刻刻给他小鞋穿的好事者告发，说他对皇帝心怀怨恨，自年老昏庸的李隆基统治时期爆发著名的“安史之乱”以来，他的代代孙子辈——中唐皇帝们像中邪一样无用无能耳根子软，且不明是非。于是这一年他再次贬谪，城门失火也殃及了柳宗元那条无辜池中鱼，何其倒霉才能遇见如此神操作。交友不慎的下场便是：你殉葬我陪葬。这一去十四年，回到长安，一别经年 ，而玄都观中并无一棵桃树，便是春意盎然，而此处一片萧然。只有“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再接再厉，我是打不死的小强，一首《再游玄都观》诗曰：“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便是成语“前度刘郎”出处。

世道浇漓，京中一别，转眼二十三年载，时间游走在韶华白首路上。岁月缝花，光阴的纪年上，描摹多少岁月章节。浮光掠影，华胥一梦数十年。那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回洛阳路上，在扬州偶遇从苏州返洛阳的刘禹锡，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下，情不自禁在筵席上写下《醉赠刘二十八使君》相赠：“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他和泪作诗赠答。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