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霁月扯了扯领口,又抬臂活动着裹在昂贵布料里的薄肩,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更适应这套不属于自己的手工定制职业西裙。
这是她问越辉临时借来的“战袍”,据说越辉在这套战袍里从没输过一场商业谈判。
她自己的职业套装多以浅灰、黛粉为主,参加氛围轻松的场合足矣。这次不是什么刷脸出席的会谈,而是真金白银的厘算,她素日甚少置备的纯黑色系才更撑得起场面。
梁思南看得别扭,紧皱着眉奚落,“既然穿了这一套,就别一副木呆呆的表情,看着像偷穿老板衣橱的实习生一样。”
“我这是困的!”安霁月不满地为自己澄清,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她摸出纯黑的墨镜,凌厉的镜框线条遮住了虚浮的棕色眼眸,精致高耸的鼻梁更为深邃,补了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这样是不是好很多?”
“的确。你到时就戴着墨镜和人家谈吧,心虚也瞧不出来。”
安霁月不理他的插科打诨,在阴影里合着眼打盹。
心乱如麻,她并太不能睡着。缓了缓,又拧开自己随身的保温水杯,咕咚咕咚喝下几口丝滑甜香的浓可可。
梁思南好死不死地凑上前,飞快地来了一句:“吃甜的容易长痘。”
困顿一路的安霁月终于爆发,恼得一把摘下墨镜,对他逗小孩儿一般的嬉笑神色怒目而视。
“师傅停车!”她气呼呼地喊着,车子过了路口,贴着路边停稳。
“干嘛,不至于啊,”梁思南乐呵呵地打量着她恼羞成怒的小脸,“逗你两句就打算下车呀?还有这么远呢。”
“是啊,还有这么远呢。我才不下车。”
安霁月点头称是,迅疾地伸了手到另一侧,白玉般的手指替他按下开门键,另一只手悄没声息地解开梁思南的安全带,稍一发力便将毫无防备的他推下车去。
“再见了您嘞!”
她火速关门,在逐渐合拢的门缝间笑靥如花,对还没搞清状况的梁思南狡黠地勾着唇角,挥了挥手。
“师傅,不去梁氏公馆了,我们直接去车行。”她心满意足地完成了挟私报复,指挥司机掉头。
梁氏公馆已不足百米。她到底还是心存不忍,才一路忍到现在。
其实她心底里一点也没生梁思南的气。平日爽朗大气的南哥忽而如此话多又密地嘲弄自己,不为别的,只不过是他近乡情怯的紧张心情作祟而已。
他曾那样落魄地离开,数年练习和修炼才磨成的心境,今日终于要直面检验。
纵使豁达如梁思南,也会是怕的吧。
怕自己失控,怕心结重启,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勇气,被几句轻言碎语便探明是如此不堪一击。
可他仍是踏上了未知的归途。她感同身受,却不似他今日这般勇敢。
当年她回国时,也曾数度鼓足勇气去面对一切,而至今也未曾走出半程。
她将梁思南撂在半路,就如同自己当年选择在半路折返一样。若是他在最后一刻退缩,在无人注视的街头,他便仍有撤退的余地。
飞驰的车内静了下来,安霁月敛起适才的几分戏谑,闭目养神。
她以詹念卿公司代理人的名义,约了厂长下午面谈,为对方留足转移面料的时间。随后又故意提前一大早赶去,想去歪打正着地堵门。
稍加休整,安霁月从车行接过mini cooper的钥匙,系好安全带。这车她开得最熟,小巧轻便,适合跑路。
“您开的时候小心点……”
车行老板敲了敲车窗,担忧地嘱咐。这位出手爽快的女客人,为租了两天的车买了高达双倍租金的齐全保险。而此刻她脸上出征般的神情,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注意安全啊!”老板在车后扬起的尘土里不甘地喊着。
安霁月轻车熟路地踩上油门,灵巧的车身在拥挤的高架上左右腾挪。新丰成衣厂远离市中心,疾驰一小时才远远瞧见厂牌。
越往新丰厂牌的方向走,街道便越破旧,紧闭的卷帘门一扇接着一扇,上面贴着已经褪色的春联福字不知是何年何月。
再走得深些便已是略带泥泞的土路,十几米不见一个人影。
这是个坐落在水边的纺服工厂区,比邻着的应该就是某条江河的支流。数家厂房隆隆作响的机器声盖过她车引擎的轰鸣,新丰成衣是离河最近的一家,河滩不算干净,布满深深浅浅的芦苇丛。
她降了车速,稍加思忖,从工厂门口若无其事地路过,绕着墙钻进芦苇丛中的小路,直接开到出货的后门。
忙碌的装卸货工人正马不停蹄地将成匹面料装车。独角兽灰色的车身远远停在角落,无人发觉。
安霁月精神一振,紧张得屏息凝气,那会是詹念卿从江浙运来的料子么?
她从包里好不容易摸索出手机准备拍照发给詹念卿确认,却意外对上一片死寂的黑屏。没电了,安霁月恼得将手机摔回包里,偏偏在这个时候。
“安总。”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细弱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安霁月手忙脚乱间竟摁响了喇叭,心惊肉跳地扭头,望见一张精奇瘦弱的陌生男人的脸。
她死死地抓着方向盘,脸色和指尖同样惨白。
平地而起的刺耳鸣笛惊动了正在装车的工人,他们纷纷停下动作朝这边探瞧。敲车窗的男人在半空僵住手,他似乎也被安霁月猛然打响的车喇叭吓了一跳。
货车旁原先站了个脸色阴沉的监工,驻着单拐,闻声也一歪一斜地缓步而来。
“廖哥,没事吧?”监工透过车窗瞥了她一眼,显然与陌生男人相熟。
“一切正常,去忙你的。”
陌生男人低语几句便支走他,重新扶着车窗俯身,凑上前的脸上竭力挂着几分友善的笑。
“安总,我们聊几句。”
这声音中比之前还要恳切,仍是透过厚重的车窗而来,安霁月没回答,只沉默注视着男人用力压在窗玻璃上的青白指纹,忍不住嗤笑出了声。
不是笑别人,而是觉得自己傻到透顶。
她怎能如此轻莽,竟孤身来到荒郊野外的工厂,且是来抓人家把柄?
从前见拉投资的创业团队,都是在明亮气派的会客室。创始人气宇轩昂,一尘不染的衬衫和闪闪发亮的皮鞋尖,温热的茶水和侃侃而谈的路演,所有细节都透露着舒适的高级感。
可眼前这位半只鞋已经陷进泥地里的男人却不同。他是典型的g市人长相,精瘦的两颊上只有颧骨略微突出,身上穿了件蹭上机油渍的工装服,扒着车窗与她好声好气地说,我们聊两句。
他被尊称为廖哥,八成就是詹念卿提过的新丰成衣的厂长廖雄。
安霁月停止盘算开车逃走的时机,逼着自己抬眼,与车窗外这位等了许久的男人对视。
“我们聊聊可以吗?就几句。”廖雄躬着腰,焦急而渴望地望着她。
安霁月深吸了一口气,纤长的手指腾地松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聊几句。自然要聊几句。她跑这一趟不就是为了谈判么。
安霁月没再犹豫,从容点了点头,随后从副驾拿过自己Ferragamo的羊皮高跟鞋麻利换好。她一手拿包,一手解开车锁,细白紧实的小腿从拉开一半的车门伸出来,刚要探一探泥泞深浅,便被人忽然扶上脚腕。
握着她脚踝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光滑冰凉,明明属于一个清冷脱尘的男人,可囚着她的力道却斩钉截铁,像是压抑着暗流汹涌的海啸。
她甚至没来得及尖叫出声,连鞋跟都没有着地,便被不由分说地连人带包一把塞回车里。
可这一瞬的每个细节都被她瞧得真切。
譬如,捏着她脚腕的那只手,低垂的袖口沾了泥。再或,他身后还有深一脚浅一脚急迫赶来的印迹。
陆烨向来清俊的脸此刻面如阎罗,他微微抬了抬沉霾般的墨眸,在门缝间极快地觑了眼呆在原地的安霁月。
半秒内,她的心底燎起了火星。
“呆在里面。锁门。”
他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可怖的神情几乎将她吓到瘫软。
车门砰地一声关紧。陆烨直起身,闲适地背抵在门上,朝对面的廖雄问候。
“是廖总吧?幸会。我和令兄廖峰有点交情。”
陆烨背向她,西装外套下摆溅上泥点,修身长裤更是惨不忍睹。
“廖峰总刚刚还在和我通电话,您要不要也打个招呼?”
他一起一伏的身躯重重地倚在门上,后腰将把手遮了个严实。
“之前就一直想和廖峰总喝场酒,奈何没寻到合适的时机。择日不如撞日,我订了海风酒家,请廖雄总一起赏光如何?”
他似乎完全忘了安霁月的在场,言谈松弛地打起了电话,斜插在裤兜的拳已经展开,微屈的拇指摩挲着。
“……瞧您说的,您二位才是我的贵客。今天我做东,咱们吃好喝好……峰总太客气了,好,我们等会儿见……”
陆烨收线,圆融得让她陌生。他指着停在不远处的车,向对面的男人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廖雄迟疑打量了他一阵,不甘心地望了望被他挡在身后的车身,终于还是选择先走。
陆烨目送着车子启动,伸手从背后拉开独角兽灰色的车门,闪身钻进拥挤的驾驶座。
“坐到那边去。”他简短吩咐,说着便撑着身子,伸长臂拉过副驾的安全带,将她牢牢锁在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