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 第84章 第一个碎片

他的脸色白了一瞬又立刻恢复正常，云浥川握紧他的手：“清一？”

“好像，有什么东西拦在了两界夹缝之中。不是人间内部锁死找不到出口，而像是……”叶清一思索了一下，尽量解释道，“像是用木板把门封起来了，不拆掉木板，即使有钥匙也进不了门。我觉得这‘木板’强度并不高，可是无法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没有合适的突破口。谁会特意在桑珠雪山上给阴阳两界人为打补丁？萧尘道友，抱歉，寒英之精有实体吗？”

“有，不然袁默道友凭何凝聚冰雪珠？在两界夹缝中，同时也能亲眼见到，桑珠雪山虽高，却是距离幽冥界最近的地方之一，仅次于归墟。”萧尘并不因为叶清一的失败而失望，淡淡道，“从这里下去，也算崎岖难行，迦陵频伽想从桑珠雪山内部寻找寒英之精同样困难无比。你们若有兴趣，可以跟我一起下来——袁默道友就不必了，你身上生机浓郁，被幽冥界排斥，不适合。劳烦帮我守住兰珈，如果他醒了而我们还没回来，也劳烦袁默道友解释一二。”

是命令而不是商量的语气，他自始至终没给袁默选择的余地。

袁默安静地坐在枝桠间，拨弄着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抓着袁默头发避免自己冷风被吹跑的小物精。

“几位道友，请跟我走……抓住它，那里很容易迷失。”萧尘指尖伸出一根长而柔韧的树枝，长度足够让两人牢牢抓住，甚至还在他们腰上绕了一圈。

树枝带他们沉入黑暗寒冷而坚硬的冻土中，叶清一简直想不明白萧尘怎么能在这种鬼地方扎根。冻土中的空洞逐渐变大，最终下降到一处足以令人行走的罅隙中。

叶清一只能用“罅隙”来形容，从感觉上，这里已经脱离了人间，但灵气并不从此处经过，连幽冥界中无处不在的死气与鬼气都不存在，这里只有空无一物的寂静。

“很冷吧？”萧尘问。

叶清一摇了摇头，迟疑道：“……也不是冷，是说不上来的迟钝。虽然有你的树枝引导，但总觉得有什么阻止我继续走下去。也不对，只是……”

“只是很复杂的情绪与直觉混在了一起，让你无从分辨。”云浥川道。

萧尘笑了一下：“走下去就知道了，反正情况也不会更坏了，不是吗？这里只是第一层，空无一物，并不适合依靠灵气生存的生物停留，走吧。”

叶清一直觉不对，但不对的来源并不是萧尘，不管是他本就心怀恶念还是无心之失。

云浥川握住他的手，滚烫，火热。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叶清一竭力去看，也只能隐约窥得他泛着朦胧青光的双眼。

走下去就是了。

萧尘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再崎岖的地形也能轻松越过，绑在腰上的树枝更是自始至终未曾放松，即使走错了方向也能及时将叶清一拉回——走错路的只有叶清一。

“叶道友，魂不守舍可是大忌，这是第几次了？抱元守一，顺着我的灵气丝走就是了。”

第七次用树枝将叶清一拽回来的萧尘语气不是太好。

“我……”

“叶道友，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两界夹缝中空间混乱，走错一步都可能会被撕得粉身碎骨——即使你修为高深，能穿过无序的空间，也会重伤，偏偏你每次走错，都正正好踩在点上，不停地走回头路。啊？”

叶清一按了按额角，烦躁郁结于心又不能表现出来，闭眼道：“我真的说不清！我明明就是顺着你的路径在走，分毫不差，到了我们这个修为，难道想做什么还会有误差吗？那只能是我刻意为之，但我没有！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我不仅没有想走的意思我甚至感觉有什么在吸引我，我得走下去，走到尽头才能知道那是什么。”

萧尘的声音隐隐透出讥讽：“之前你说有阻碍，现在你又说有什么在吸引你，叶道友，你到底有没有个准话？”

叶清一暴躁得想撕了萧尘的嘴，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无名火是哪里升起来的。

你失控了。

云浥川袖中钻出一条细长的雪白脊骨，在无光的黑暗中依旧显眼，并不为混乱的空间动摇。

叶清一，你失控了。龙骨说，声音在混乱的空间中格外缥缈冷淡。我早就说过，三昧火为心内火，迟早伤人伤己。

云浥川又把龙骨塞进了袖子，牵住叶清一：“不要怕，去面对它。它与你同源，所以你很难注意，也很难避开它对你的影响，但你总有一天会面对这些。萧尘道友，烦请继续带路。”

萧尘呆呆的，睁大了眼睛，那一刻特别符合叶清一对灵株的刻板印象。

“你……”

云浥川金绿交杂的瞳孔望过来，萧尘自知失言，牵住树枝，往前走去。

树枝收紧，萧尘扯了一下，扯不动，再回头，叶清一在原地没动。

云浥川轻轻推了一把他，温声道：“清一……看看它。再往前多走一步吧，看看它。”

叶清一在云浥川的推动下不自觉走出一步，仅仅一步，天光大亮。

璀璨的冰雪照亮了最深沉的黑暗，生气漏下，死气涌上，寒气包裹着山之心，在千百年间一点点磋磨出至精至纯至冰至寒的寒英之精。

萧尘眼中露出一抹惊骇，既是惊骇于怎么瞬息便以穿过剩下一段混乱空间，又是惊骇于眼前的景象。

“不，不对，为什么还有……我感应不到。”伴随滋养着寒英之精的生气一起落下的，还有萧尘扎根桑珠雪山的根系，正是有这些根须定位，萧尘才能准确无误的找到这来。不然即使是他，在混乱空间中也会迷失。混乱空间被如此称呼，正是因为其混乱失序，来十次，就会得出十条不同的通路——不过更大的可能是根本找不到通路，永远迷失在混乱的空间中，甚至被不稳定的空间撕成碎片。

叶清一被一片晶莹晃花了眼，想要上前触碰，指尖却碰到一片寒凉的阻隔，寒凉但不扎手，温和而熟悉，熟悉到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他不可遏制地缩回手，再不敢碰一下。受到激发的阻隔立刻模糊了三人的视线，变成一片流转的破碎波光的隔膜。萧尘这才看清，自己的根须一直被隔膜阻挡在外，隔膜虽薄，但完全阻止了寒英之精的气息向外散发，顺便连外界涌入的灵气、生气与死气一并锁死。它像是一块大补丁，横在人间与幽冥界中，强硬蛮横地切断了两界联系，所以自己也探查不到还有寒英之精藏于山中。

萧尘指挥根须碰了碰隔膜，火与冰一起涌上，只是象征性地烧掉了一小节须，没对他造成实质伤害，仅仅是威胁。

叶清一猛地推后两步，心口巨震，痛苦地捂住。

“清一，去接触他。”站在他身后的云浥川扶住他肩膀，中止了他逃避的趋势，叹息道，“你想起来了吗？”

一滴晶莹的水珠消散于无形虚空中，叶清一咬住唇，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要让我……这样的现实……”

萧尘实在听不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也不敢再碰隔膜，满脑子琢磨着怎么隔空取物。

隔膜上浮现出一个清澈如水波的人影，看不清眉眼，但神似叶清一，只是比眼前的叶清一更高更成熟些。

萧尘又呆了，一会儿看叶清一，一会儿看虚影，沉睡多年的灵智终于死机。

『你来了。』

虚影笑着摸了摸叶清一，尽管虚影只是一片灵气，叶清一却真实的产生了被触碰的感觉。

『你还好好活着，那我在此守护千年就不算空度时光。萧尘道友，这一批寒英之精被我封藏千年，气息不曾有丝毫外泄，品质应该比以前结出的更好，就算是我给你，与兰珈道友的赔礼了。』

萧尘晕乎乎的还没回到现实，愣了一会后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我是说，知道我的名姓。你怎么和叶清一长得一样？你们的灵气回路……为什么似乎一样，又似乎不同？！”

世上没有两个相同的人，也就没有两个相同的灵气回路，烙印这个东西，只有“相同”和“不同”两个结果，没有模糊的中间地带。萧尘本来就没转过来的脑子更迷糊了。

虚影欠身：『我只是一小片残魂，并不知道太多内情。至于萧尘道友你的困惑，应该是你在太过漫长的沉睡期间，你被‘抹消’了。』

萧尘捏了捏胳膊，又捏了捏自己的根须，确信道：“我活得还好好的，绝对是活的灵株，不是死的灵株。再说灵株死后不入轮回，归入天地，所以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一定是活的。”

虚影似乎又笑了，道：『你还活着，但你的存在被‘抹消’了，你被世界遗忘了。这不太难做到，只要稍微拨动一下时间线，把知道你存在的活物记忆改写一二就好。所有人都知道有‘银杏’，但没人知道是你。与你因果最紧密的迦陵频伽灭族，你便是断线风筝，与沉睡太久，与人间还能存留几分联系呢？以祂的力量，这不是太难的事。』

“迦陵频伽……”萧尘捏紧了手指。

虚影叹道：『在你沉睡后，即使还有寒英之精供奉，灵气失序，加之污染扩散，人族大世到来，无法顺利涅槃的迦陵频伽只有面对逐渐死绝的境地。兰珈是最后一只迦陵频伽，不会再有新的了。』

萧尘低低自语：“……是我害死了他们。”

叶清一用近乎梦呓般的语气道：“你知道祂是谁。是谁？”

虚影：『你太心急。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但不是现在。你应该相信我不会害你，因为……』

“因为你是过去的我的神魂……的一部分。”

『对，看来曼十七的后人已经来找过你，我没有再看错人。』虚影欣慰道，『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直走下去吧……』

残魂和萧尘与叶清一都有过交流，唯独放过了云浥川，叶清一血红的眼睛隐藏不住，焦急出声：“……等等！为什么你会守在这里！因为污染吗！你等等！”

『我的时间到了，再不回归，便来不及。』虚影低声呢喃，『污染与分裂……我不能说出祂是谁，因为你也知道……』

叶清一如遭重击，他想起来了。

龙脉作为世界支柱的一部分，凡有言，必被知。有时祂们会刻意屏蔽外界传递给自己的信息，但如果他们想要听见，就一定能听见。

……不能说，不可说，如果能控制自己做到，那最好连想也不要想。月连山主从沉睡中醒来时茫然不知事的样子纯粹是因为睡得太久，并且主动屏蔽了与外界的交流，只保留半分清醒应对信徒的呼唤、处理信仰。至于无关人事，都不在祂的接收范围中。

但那一位显然不同，祂一定会时刻接收任何和自己有关的信息，不会错过一点。

……或许，自己曾与祂擦身而过。

袁默说昆仑山主千多年前便已不在人间，月连山主自己也是受害者，人间五条龙脉，排除法一做，只剩玉珍山主与秦震山主。叶清一对月连山主还能说有那么一点了解，对另外两位就彻底不熟了。

实在是太过被动。

虚影扑入叶清一怀中，融合、消失。失去了阻隔的寒英之精寒气内敛，能量波动却很明显，生气与死气一并涌上来，夹缝明显出现了不稳定的割裂。叶清一在剧痛中甚至还能隐约看见一片荒芜的幽冥界之景。

透过模糊的毛玻璃，幽冥界似乎震动了一下。叶清一不确定是不是因为疼痛而产生了错觉，但不过眨眼，震动就已平复。

两界在相互靠近，灵气流通变得顺畅，叶清一听见了仿佛溪水流动的声音。同时，强大的斥力传来，要将几人一起挤出这片夹缝。

割裂感更强了，萧尘根须一伸卷走大半发育成熟的寒英之精，拽着树枝拉不动叶清一，大喊：“别愣了！”

“走。”萧尘拖不动的叶清一被云浥川背起，轻若无物，足下轻掠间便从逐渐扭曲的空间中脱离，杳然无迹。

萧尘骂了一声，收回树枝，全部根须撤回，在夹缝斥力达到最大的前一刻脱身而出，回到依旧下着茫茫大雪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