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 第78章 银杏

叶清一作为水族，偶尔会有一些……如乌鸦等鸟类一般才有的癖好，在赤鱬一族，乃至整个水族中都显得有些像异类。他喜欢收集各种亮晶晶的漂亮的小东西，比如硬币，又比如宝石。

青漪山主的龙鳞便是他的藏品中最漂亮也是最珍贵的——在灵的世界中，往往漂亮、强大与珍贵可以画上等号，灵气充裕的存在——物件也好，生灵也罢，无一不是如此。叶清一残存的记忆告诉他，没当迷茫彷徨之时，触碰龙鳞都能让他感到无比心安，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以至于这个动作几乎刻入本能。

叶清一从比之前不知道大了多少倍的小洞天中取出龙鳞，皮肤轻轻拂过，传来微凉的触感，也传来强大、完美、令人心神安定的气息。

……是，它是如此的完美，气息如此纯粹无缺，指间的反馈清晰地告诉他：这与云浥川的气息只是相似，并不相同。

气息是灵气回路的外显，世界上没有两个生灵有相同的灵气回路，便也不会有两种相同的气息，这一点无可转圜。

或许是云浥川与山主大人有某些相似的地方，以至于月连山主也分不清他们的区别——这并非不可能，既然通过伪装就能骗过月连山主，那两个相似的个体便也有了让月连山主错人的可能，有一就有二，这甚至未必能算是什么难事。

未必……

叶清一不愿再多想，闭上眼，安心感受龙鳞中能让人心神平静的气息与力量，缓缓平复心中越烧越旺的火——龙骨没说错，三昧火为心内火，可焚尽一切，当然也能焚尽它的主人。

在一切结束之前，自己还不能死。不管云浥川到底是人类，还是山主大人的元婴，他现在就是一个生活在人类社会，在灵气面前几乎不堪一击的普通人。

叶清一对人族没有多余的感情，但愿意遵从很久以前青漪山主对他的期许。青漪山主希望人间各方能够维持平衡，那他便是祂的代行者，成为祂希望自己成为的人。

只要握紧龙鳞，便仿佛从心底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仿佛祂正在看着自己，走出一步又一步，坚定不移。

没有人能告诉他这样做正确与否，他早已失去了引路人，但握紧龙鳞，他便觉得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样纯粹的信任甚至依赖铭刻于直觉与本能中，不需要怀疑。

“山主大人……”

他喃喃，无人可听见。

深秋晴朗而高远的天空似乎变得极近，伸手可触。分明是阳光灿烂的白天，天幕上的星辰颗颗分明，发出耀眼的光，每一颗都如他珍藏的宝石，尽管他曾经的收藏都随着小洞天残破、青漪山消失而一并消失了。或许它们还藏在灵武山中某处，但叶清一感应不到它们，它们都随着过往的时光与丢失的记忆一并被遗忘在了某个时间的夹缝中。

星辰坠落，变成大团大团的璀璨金色，如盛开的莲花。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幻觉，他在一片金色中看到了远在幽冥界的莲花台，无边莲海中幽蓝沉浮，灵气聚集，缓缓修复残破的灵魂。

只是一晃眼，幻觉又消失不见，证明这确实只是幻觉一场。

一粒金色落在叶清一额心，微烫，然后与皮肤相融，惊不起半点涟漪，是熟悉的感觉。

……功德？

他望天，似乎无穷无尽的功德纷纷扬扬如雨而下，落了自己满身。

自己干什么了吗？什么也没做，天道发工资也不该挑这个时候。与其说是工资，更像是……安慰？

功德没入他的身体，指尖的龙鳞忽然变得柔软，它不断抽长，锋利的鳞片边缘失去了可置人于死地的尖锐，只剩下雾一般的飘渺。抽长的龙鳞失去了龙鳞的形态，延伸到天边，如一匹绘满山川万里的金色绸缎。

叶清一握不住它了，它从叶清一指尖飞走，消散，不见。叶清一手中空无一物，他合了合手掌，空荡的感觉仍在指尖残留。

“……”

他感受不到龙鳞的去向，亦不知是毁灭还是离开。

天地不朽，龙脉与天地同在，龙鳞作为龙脉的一部分同样如此，而他失去了经过山主大人认可、赠予自己的龙鳞，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被抛弃了？

功德落得更急更多，几乎要将叶清一吞没。

不。

龙鳞为世间至刚之物，无坚不摧，难以弯折，莫名变得柔软本就奇怪，如果山主大人希望收回，根本不用经过这一系列复杂而无用的操作。他按着额角努力回想，依稀想起在龙鳞消失的一瞬间，气息变了。

他心漏跳了一拍，随之而来的尖锐的头疼几乎要撕裂他的神魂。堆得比人还高的功德不断融入他的身体神魂中，慢慢弥合看不见的伤口。

他叹了口气，被疼痛折磨得说不出话，却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想，他应该再回灵武山看一看。

灵武山有一半都是没怎么进过开发的野山，山上除了龙碧茶树，最多的便是银杏，树龄都不算长，最老一株也不过是两百多年前一个前朝文人出门访学时游经此地，顺手栽下。剩下满山的银杏则都是那株老银杏的分枝，一颗成熟种子掉下去，有意无意间便也长成了。

夏日这满山银杏并不起眼，但一入秋，层林尽染，遍地金黄，堪称一景。叶清一重回灵武山，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咪。”一只猫从树根后面钻出来，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五个花色不同的猫头从上到下，排得整整齐齐。

叶清一同时和五只猫对上视线，觉得这五只猫相当眼熟。然而缺了不知道哪一块的神魂好像不仅丢了记忆，连记忆能力也一起丢了，死活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它们。

“咪咪。”这个人好奇怪哦。

一只黑白奶牛叫了一声。

银渐层：“咪嗷。”我们之前见过他，他很强。

狸花：“喵？”那我们要不跑吧，他看起来好可怕。

一看就很稳重的橘猫：“咪，喵呜！”不用跑，他是老板的朋友！说不定他能帮我们找到山上到底是谁在闹鬼！

三花：“呜咪。”再睡不好，我毛都没有光泽了，没有光泽就没有香客找我玩，没人找我玩就没有小鱼干。

叶清一：“……”

他好像没有刻意去听，但谁告诉他为什么他完全听懂了这五只猫在说什么？还有，一座有正经道观的山，山里为什么会闹鬼？

这里曾经是青漪山主栖居之地，有鬼倒不算什么，但应该没有哪个鬼有这么大胆子在残留威压与气息中搞事情。

“喵。”喂，你别看了，就是我们想让你听懂我们在说什么，你能帮我们抓鬼吗？我们也不知道这个鬼在哪，但我们猜这个是个在银杏树上吊死的吊死鬼。

领头的橘猫叫了一声，同时它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叶清一思维中。

叶清一的表情一言难尽：“你们……这是陆道长教你们的吗？”

狸花歪歪脑袋：“咪？”陆道长是谁？

奶牛猫给了狸花的脑壳一爪子：“咪嗷。”陆道长就是老板啊，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狸花委委屈屈“咪”了一声，又轻又软，没有一点儿能用人类语言解读的地方。奶牛猫改用粉色的肉垫搓了搓猫头，像是安慰，大而圆的冒烟盯着叶清一，冲他大声咪咪：“咪——喵嗷呜。”

反正你愿不愿意帮我们抓鬼，不愿意我们就走啦，你在这里会打扰我们的！

橘猫磨了磨隐藏在肉垫下的爪子，轻轻松松一爪拍晕了一条刚好路过的蜥蜴。

叶清一：“……”

他确信只是拍晕而没拍死，也确信这是橘猫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威胁，明晃晃的威胁。这一伙猫修为不见得高，胆子倒是大。

叶清一歪着头和橘猫对视了一眼，点头：“可以是可以，但陆道长……你们老板呢？你们应该不怕鬼，为什么还要抓鬼？我希望你们和我说清楚，这样我才能配合你们行动。”

五只猫接二连三跳上树，橘猫看着他：“你上来我才能和你解释。在树下你察觉不到它，它也不会关注你。”

叶清一有点好奇，足尖一点，随便找了一根还算粗壮的树枝蹲着。风穿过树梢，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橘猫：“咪。”听见了吗？鬼哭的声音，很难听。白天不明显，晚上就很明显了，特别打扰休息……修炼。哭得这么惨，我猜是为情所困、被玩弄了感情然后上吊自尽的女孩子。

银渐层：“喵。”老板这段时间总是不在，他上次回来，我们和他说山上有鬼，他让我们自己解决，那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了。毕竟老板很忙。每天晚上都听见这里的鬼哭，连吸收的月华都少了，唉，我辛辛苦苦养的毛都不漂亮了。

叶清一狐疑地瞄了眼，将上次见到它时的记忆翻出来进行对比：皮毛油光水滑，体态……略显丰腴，看上去挺瓷实，比一般人家里养的宠物猫还滋润。

察觉到他的目光，银渐层甩甩尾巴：“咪。”和你这种水族聊不来，水族是不会懂其中的微妙变化的！

叶清一投降认输，他确实不懂，于是闭上眼安安静静听橘猫说的“风里的鬼哭声”。

他其实没察觉到鬼气，而一个整天鬼哭，甚至能夺走月华的鬼他不应该察觉不到。鬼属幽冥，再强大，终究与人间有所隔绝。

秋冬凉意甚重。冷风裹挟着银杏叶打着卷儿吹来吹去，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无法逃离他的感官，他听到了……

银杏在说话？

『小赤鱬，你有点沉啊。』

叶清一下意识反驳：“不，我在整个赤鱬一族的成年体里都算轻的，和人类更不能比。”

『但你现在是人形。如果你非得蹲在树枝上，麻烦你能不能用灵气托住自己？这根树枝没你想得那么结实，可能再过一会儿就会折断。』

叶清一还没意识到什么，橘猫已经全身毛都炸了，成了一个橘色毛球：“咪咪咪咪喵嗷嗷嗷嗷嗷！”你你你你你为什么在和鬼说话，啊啊啊啊&#$*@#&……

橘猫的嘴被一片银杏叶封住了，令人熟悉的手法。

『小猫咪，你骂得有点脏哦，教你的人没说过不要随便说脏话吗？』

“咪嗷——”

四片银杏叶落下，五只骂骂咧咧的小猫咪一起被禁了言。

“随便说人是女鬼，真不礼貌，真的。”颜色各异的猫毛满天乱飞，五只猫成了五个毛茸茸的蒲公英球。一个长发人影忽然出现在叶清一身边，直直飘着，脚不沾地，乍一看确实像个女鬼。

叶清一：“……”好险，差点没叫出来，这种出现方式着实有点吓人了。

“女鬼”垂眼瞥他，嘴唇没动：“我不建议面对我时心情大起大落，要知道，草木成妖对情绪变化还是很敏感的。虽然你比我强，但这里是我的地盘，打起来你绝对占不到便宜，甚至会很难受。”

叶清一：“……不，我没有要和您动手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您是……银杏，对吧？”

“女鬼”面无表情：“我是银杏，但我不叫银杏，你直接称呼我名姓即可。如果你不满我对你的称呼，你也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金化赤鱬……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叶清一：“……可是银杏前辈，你从来没说过你叫什么啊，你不说，我就只能这么叫了。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吧，但饕餮活了这么久，似乎也不知道您叫什么？”

“女鬼”没有表情的脸上眉毛皱起一毫米，立刻又松开，声音板得毫无起伏变化，听不出情绪：“饕餮不知道吗，我叫萧尘，无字。”

五只在地上挣扎的猫猫被萧尘提溜起来，一字排开挂在两人面前：“小狸奴，看在你们是圆毛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们了，下次管好自己的嘴。”

金色银杏叶松开，橘猫弱气地咪了一声，表示服软，然后又被萧尘狠狠搓了几把，一身毛被搓得乱糟糟的。

“萧尘，它们说你是鬼，你为什么会在这？以及，我并不认为这是你的地盘，这里是灵武山，以前叫青漪山，更早，或许是在天地初开之时曾叫浥川，是青漪山主的道场。这里不属于你，我从来没在这察觉到过一点和你相关的气息。”

萧尘的目光平静无波，他并不解释，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动，成片的银杏树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辉光，变得更为高大。巨大的压迫力看不见摸不着，沉沉压在叶清一身上。

“就是如此，这里是我的地方。过去属于谁并不重要，青漪山主……”萧尘眯了眯眼，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飞过，“这两百年间，青漪山主不曾现世，属于龙脉的气息，很淡。”

他指尖勾着无数条金线，浮光涌动，他闭眼，片刻后面无表情道：“这座山下的空间中存在我无法探知之处，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饕餮不知我名姓，你亦不知，可你们分明认识我。我沉睡之时，发生过什么？”

叶清一骇然。

上古时只要稍微有点修行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株银杏，修为了得，离群索居，行踪秘测，且善恶不定，做事随性，连名号都不知为何，只被人叫做“那棵银杏”——银杏不是天生不凡的奇珍，全天下也只有那么一个银杏得道，不会叫错。

叶清一当然也听说过，但他从没见过银杏长什么样，只从各种或真或假的传闻中得出了些模糊的认知。饕餮在北海遇到生于海上的银杏，根据周围灵气浓度便能推测出不是又有银杏成妖，而就是那株销声匿迹几千年的银杏本体。

萧尘勾了勾嘴角，像是笑了，叶清一定睛再看，那点笑意又似梦幻泡影，好像从没出现过。

“小赤鱬，洪荒亘古至今，只有我一株银杏。”萧尘的眼珠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银色，“银杏所生之处，便是我的耳目。这里没有什么鬼，这几只小狸奴所惧之鬼即为我。至于月华，灵气不足，我便调动月华休养生息，有何可怪？”

月华虽然难以储存，帝流浆更是其中之最，但想局部改变月华灵气的浓度分布倒是不难。几只小猫吸收不了多少月华，萧尘夺去，无可厚非之事。

五只被放下去的猫害怕地缩成一团，不敢看萧尘。

“嗤，胆子这时候倒是小了。”萧尘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指尖几根金线跳动，轻声道，“北海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来这里，一是灵气环境很适合我修养，二来……我要找一只扁毛畜牲，这里也有他留下的气息。”

……也？

叶清一偏了偏头，整座灵武山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分析起来极为困难，也难为萧尘大老远从北海跑到这里来。看着五只猫被吓了好一段时间的样子，说不定他从北海离开的当天就已经到了灵武山。

活导航啊这是……

叶清一正认真思索委托萧尘帮助寻找自己丢失神魂的可行性，眼前忽然冒出一张大脸，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你……丢了东西。”萧尘喃喃，“你身上还有……嗯……”

他伸手，在叶清一锁骨正中点了一下，晶莹如同蛛丝一般的细线从叶清一心口延伸。萧尘面无表情地点头：“虽然你身上的气息很淡了，但你和他近距离接触过。应该就在近期，但是接触时间很短……”

随着他的低语，“蛛丝”完全从叶清一心口分离出来，自动往某个方向飞走，叶清一顿了一顿，意识到那正好是安南市的方向。安南聚集了大量老妖新妖，萧尘要找的人就在安南也不奇怪，但是和自己接触过……

叶清一有点儿在意，又不是那么在意，他想起来还有一件事，便直接说道：“萧尘，我也不知道你睡了多久，但现在是人族大世，你要是想在人类世界活动，最好找官方机构登记一下，不然或许会有麻烦。对了，你是因为退潮期才进入沉睡的吗？”

萧尘眼中露出一点错愕，又很快收敛，摇头：“不，不如说是太过无趣。对于草木妖来说，如果停留在扎根之处不动，睡着与醒着有什么区别？我睡了多久……可能有八千年了吧？”

叶清一眼角抽动。

八千年，睡了一个灵气周期还有余，他没在睡醒的第一时间在人间搞出乱子可真是不容易。

“我对找人类麻烦没有兴趣。你希望我做到的，我也做不到。我与那只扁毛畜牲有特殊联系，你丢了的东西，我无能为力。多谢你，我欠你一份人情。”

叶清一表示这份人情敬谢不敏。

“我要去找他了，如果有事，你有我的灵气回路，可以直接联系我。”萧尘轻飘飘站起来，衣袂舞动，似鬼似仙，就是不像人。

“喂，你这样走路上……”

萧尘已经消失了，整座山的银杏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活力，虽然活着，但死气沉沉。

“咪……”大橘发出微弱的猫叫。

五只猫被叶清一一连串揣起，捂住嘴：“嘘，要做文明有礼貌的小猫咪，那位……可是喜怒无常的主啊。你要是想再被捂一次嘴我也拦不住，但首先，我要带你们去找你们老板，希望陆道长还在山里……”

本来想写树和鸟的故事的，但一看脑洞列表，根本写不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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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银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