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挖好的,等待自己主动跳的坑……
他能不跳吗?不能。
对方这么了解他,至少在某段时间内,一定与山主大人有所交集,或许直到现在这种交集依然存在。如果不是自己忽然清醒过来,哪怕重伤也要摘掉面具,说不定就栽了。
这确实危险,也确实给他留下了可乘之机。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况且是这么明显几乎不加掩盖的痕迹。留下尾巴,就要做好被反咬的心理准备,叶清一直觉,或许未必能搞清楚青衫人到底是哪条龙脉的伪装,但一定能找到些有趣的东西。
这个想法几乎让他浑身颤栗,他无法忍受继续被牵着鼻子走,所以即使这只是又一个好吃却致命的饵,他也愿意上钩。
……可以吗?
可以的。
刻意安排却称不上精巧的陷阱,说不定,对方根本不曾将自己放在眼中,只是顺手逗弄一二……可以的。
王老爹推门而至,手中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精巧糕点,深秋时节,满头大汗。
“……劳大人久候。”
糕点被摆在叶清一面前,王老爹拘谨的站在一边:“这糕点非得由巫亲手现做不可,好在家里还有些没处理完的材料……大人,我只是按照传下来的记忆照猫画虎,未必能入口……”
“不能入口,你们还将其供奉给桓琼吗?”叶清一拈起一块小巧的糕点,是放在眼前看,却并不吃。
“这也是青漪大人教给先祖的……那位大人说,味道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对桓娘娘的信奉,只要心意到了,桓娘娘便会收下。”
糕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轻飘飘往叶清一肺腑中钻去。他随意把玩着糕点,慢慢道:“所以,每一年,你们都是这样,将它在桓琼的面前扔入水中,以作供奉?”
“还有每年丰收,收获的粮食之类,感谢娘娘庇佑……大人?”
精巧的糕点在叶清一手中被捏成碎渣,扑簌簌落到地上,诱人的香气依旧挥之不去。叶清一连多一个眼神也欠奉,一团明亮火焰扔下,无声无息在瓷砖上燃烧起来,将粉末吞噬了个干净。
“以后,不必再进行供奉,桓琼不喜这些。”
“可是……”
无数面具在村人惊恐的目光中飞入叶清一手中,他轻声问:“这是每一任巫留下来的吗?”
王老爹深深埋着头:“每一任,包括已经失去信仰的那些村子的巫。巫死,葬入棺中,封棺三年,开棺后尸身尽销,只余一副面具,能与阴阳面应和。”
叶清一不知何时唇间含了一片碧叶,气流吹过,便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无数张面具浮在空中,随着凄凉的音色微微晃动。
玉弓婆婆与王老爹望着柔软浮动的面具,一时失神。
“知道这是什么吗?”叶清一口中含着叶笛,并不影响他发声说话,他也没有要两人回答的意思,平静道,“这是每一任巫的灵魂。人死后身体消散,魂魄归于幽冥,重新轮回转世,而你们巫却要永远困于其中,没人打破,那便永世不得超生。这样的命运,你接受吗?”
这样的命运,你接受吗?
他的外表依旧是少年,称不上壮硕,高挑到有些纤薄,可他的目光是冰冷甚至高高在上的,只是被他盯着,两人就不由胆寒。
与他们说话的并不是什么温和俊朗的少年人,而是不知来历却实力强大的异人。
然而冰冷下却又是悲悯的,所有面具都随着他悲怆的乐音而动,其中几张因为古老而微微泛黄的面具已经出现了不明显的裂痕。
“我……我不接受!”玉弓婆婆痛呼出声,“我的母亲,我的祖母,我的……”
她昏过去,无声无息,埋着头的王老爹猛然后退一步:“玉弓老太婆!”
“她应该睡一会,很快便会醒来。”
叶笛声越发高亢,叶清一的声音飘渺无端:“你的,你接受吗?”
“我、我,我不……”
星星点点的火焰如蝴蝶般舒展翅膀,每一张面具都被火焰蝴蝶卷入其中,然后化成纷纷扬扬的灰。散发着浅淡幽蓝的光点飞出,消散于天地之间。
它们的去向不是幽冥界,而是从天地间彻底消散,化为广漠灵气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叶清一敛目低眉,唇间碧叶散去,乐声不再,只余一地灰烬。
“先祖他们……”还清醒着的王老爹睁大眼,凝望虚空。
“你看见了什么?”他轻舒一口气,低声问。
王老爹喃喃:“我看见了……我爹,我太太……他们……”
“他们的灵魂已经散去往生了。世代供奉神明,你应该知道往生后他们应该去哪里。”
“幽冥……”王老爹的眼睛越睁越大,“可是,可是为什么!大人,求您告诉我……”
“是代价。”
历代的巫灵魂消散,不是叶清一不想送他们去轮回,而是做不到。然而消散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被困在面具中的日日夜夜连消散也成了奢求。他们消散,但叶清一并不是一无所得。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整个刻印是如何被种下的,灵魂们在消散前的最后一秒将他们几百年的感悟传给叶清一,于是豁然贯通。
“庇佑你们的从来不是桓琼,而是……你们的祖祖辈辈,这就是代价。”
叶清一可以打开前往幽冥界的大门,却无力对抗因果清算。巫以自身承载着所有人“想要变好”的心愿,庞大的念力将虚假变为真实。同时,指向错误的念力连接了对此一无所知的月连山主,成为最好的媒介,无时无刻不在从月连山主身上剜肉。
青衫人只是给了一点点指引,就为自己锻造了一把最锋利的尖刀,轻轻松松在月连水脉撕开了口子,因为心念汇聚成的信仰——对每条龙脉都是习以为常、根本不会戒备的东西。
而糕点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将月连山主反复吊起的引子。在长期反复的割肉放血中,月连山主必然会因为逐渐虚弱而进入沉睡,沉睡会弥合伤痕,如果月连山主不愿意,那信仰之力也无法打扰祂休眠,创造出的通道便会逐渐失效,青衫人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一个足够有诱惑力的引子能让月连山主短暂醒来,即使随之汇聚来的信仰之力依旧会被驱逐,用来维持通道打开却已够用。就好像一池浑水,如果无人搅动,再浑也会有淤泥完全沉淀的一天,但只要时不时搅弄一下,便会源源不断有淤泥上翻。
毕竟浑水才好摸鱼。
“……还真是完全没有同类的同理心啊。”
“您说什么?”
“我说,每一任巫便是你们活下去的代价。”叶清一垂眼,凝望他的眼睛,“愿望成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还有她,也是代价之一,懂吗?”
王老爹那一刻绝望的表情难以言表。
叶清一手指抵住他心口,轻声道:“你们两人都不到五十岁,却已经苍老的仿佛年过七十……五十,以现在的人类平均寿命,应该正当壮年。这就是你们的命运,也是你们承受的代价,而已经付出的代价,不可逆转。你后悔吗?”
试图驾驭超越自己能力所能掌控的力量就是这样,一时痛快,代价却更为惨痛,更何况除了力量,这其中还结着一份大因果。
同样的因果,人类无法承受,对龙脉来说或许便不值一提。逆天而行,通过取巧的方式将因果推给人类,青衫人自己又承担了多少?
叶清一并不愿意为无关的人自损,该是谁的便是谁的。他没办法替王老爹补上他损失的寿命,也不会尝试无用功,倒是对这两个村子近千年下来还能维持信仰的原因更好奇。
按两人所说,同时期被青衫人“拯救”的,可不止两个村子……在青衫人的刻意引导下,种下的种子会消失、信仰会消散吗?能量在长久得不到补充的情况下或许会,但前后差值绝不该能有几十年那么多。
长久的沉默后,不知道在昏迷中听了多少的玉弓婆婆先爬起来,低声道:“我不后悔。”
“不后悔?”
“不后悔。”
“所以这个世界其实并不需要神。”叶清一微笑,两件一模一样的羽衣被他隔空摄来,“这是人族的大世,人族,即为神。你们失去的只有枷锁,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斑斓羽衣褪去光泽颜色,最后呈现出如枯槁般的死寂。
脱下羽衣面具便会失去什么,只不过是刻意营造的错觉,他得到的……也将是这个世界。
“能不能给我一滴血?你们两个谁都可以,一滴足矣。”
玉弓婆婆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小刀,在腕子上一抹,顿时血流如注。殷红的血珠浑圆,隐约透出些不一般的光彩。
“您请。”
“不,不用这么多。”叶清一拈起一滴血珠,鼻尖轻嗅,喃喃,“上古巫族……你们或许不适合继续再留在这里。”
巫族都是天生的巫,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这血脉淡到没什么存在感,却恰好能维持青衫人种下的种子,承受住信仰与因果,不多也不少。
他们的血脉在涨潮期都未必显眼,退潮期就更不引人注目,如果没有这么一遭,本来可以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活下去,现在却不行了。血脉被激发,又被青衫人盯上,之后的涨潮期一不注意,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我们……”
叶清一的声音分外飘渺:“你们有更适合的地方……夫诸?能听清吗?部门处理这方面问题应该更有经验……交给你了。”
*失去的只有枷锁:《□□宣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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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失去的只有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