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 第115章 天地崩（一）

风沙随着两人踏入牢兰海的地界，骤然猛烈起来！

不管这里在上古曾经有过怎样的繁华，如今都已成过往云烟，繁华散尽后，要人命的焚风吹遍死亡海，将最后一点水汽也带走。

叶清一最受不了这个。水族上岸本就艰难，焚风吹拂之地没有半分水源，他现在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吹得干燥无比，轻轻一搓，白色的屑就扑簌簌往下掉。

干燥的皮肤疼得厉害，他的身体还在于外界进行灵气交换，体内灵气也在正常走着周天，然而此地的焚风似乎有些神异，灵气竟然连他皮肤都护不住！他多留一刻，皮肤血肉就痛一分，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从鼻腔到气管，水分被刮走，口中似乎泛起一股异样的腥甜，反而不觉得那么燥了。

【跟紧我。】云浥川又不说话了，不知从哪掏出来两块大丝巾，先给叶清一披好，然后才是自己。

丰沛的水汽盈满口鼻。云浥川牵着叶清一，脚步古怪，像是遵循着某种规律，三步一退，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挪到了牢兰海中心。

沙面下陷的更厉害，它们在叶清一脚底蠕动，最后越流越快，形成根本无法立足的流沙！

叶清一慌了，下意识抓住云浥川要用法术，才想起自己被那只该死的手环封住了。

流沙！不借助外力，怎么逃得出去？！沙漠中的流沙就像海中的海涡，被卷进去只有死得不能再死的份！

叶清一不想死——或者说不想就这么死。

好在灵气被封，身体还有把力气，可以试试把云浥川扔出去——他浑然忘了云浥川说过，死亡海曾是他的发源地。带他来此，更不是为了求死。

一甩之下云浥川纹丝不动，反而略微俯下身，静静将叶清一整个搂住，在他耳边轻声道了句：“抱紧我，千万莫松手。”

一股寒气从他脚底直窜天灵，流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漫卷而来，将抱在一起的两人吞噬，沉入地底。

流沙中是一片黑暗，细密的、沉重的流沙压在叶清一后背，压得他动弹不得。他试图张嘴，然而只能吃到一嘴不知是冰寒还是燥热的沙土。至于声音，半点也传不出去。

【山主……】好在还有契约，让他能传达出点什么，指间紧紧攀住了云浥川的衣褶，紧到有些微微发抖。

云浥川没有半点声息，只是回抱住他，将他搂得更紧。

漫无边际的黑暗与沉重后，他蓦然觉得身上一空，熟悉了黑暗的双眼有些不适应眼前忽然而至的光明——确实该称为光明，一片似乎由水做的、半透明的鳍裹了半片金色缘边的青色龙鳞，迸发出无比璀璨明亮的光华。

叶清一的眼睛猛然被这么一照，几乎要掉下泪来。

鱼鳍仿佛还有生命，慢慢舒展着一呼一吸，半片被裹挟其中的龙鳞也与之共振。明亮璀璨的光华如呼吸一般，一起一落，又如亘古不变，应律而来的潮汐。

他手指又揪紧了云浥川衣服，虽然鱼鳍褪了颜色几乎透明，可形状却让他无比熟悉——那是他的鳍。

那被鳍裹住的龙鳞，他也不巧，手中正有半片能一模一样对上的。

【……山主……】

云浥川轻轻推了他一把，那透明的鱼鳍便收到某种牵引，裹着龙鳞飘飘荡荡飞来。鱼鳍和龙鳞一离开原位，被镇压住的阴森气息也跟着紧随其后溢出。

幽冥界的气息。

这里是最后一处人间与幽冥界的罅隙。由他最后一块神魂碎片与龙鳞共同封印，直到今晚方见天日。

“清一！”云浥川暴吼出声，“去！”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神魂碎片与龙鳞皆在此处，又不会长脚跑了，山主那么着急做什么？

这个念头生出还不到一瞬间，脚下还算坚实的地面便陡然震颤起来！

“清一！”云浥川再次开口，原本只是清朗的男声中又夹杂了一丝悠长低沉的龙吟！

地面震颤得越发厉害，沙土不断从头顶散落，脚下是越来越难以站稳。

叶清一顾不得许多，伸手便要接住即将飘到自己面前的神魂碎片。倏尔，一道隐含笑意，有些熟悉的声音钻进他脑中，竟让他全身都僵硬起来，动弹不得！

“我道你到底是藏在了哪里，原来就是此处，也算灯下黑了。浥川，难为你千、辛、万、苦为此谋划了。只是天命不可逆，就算再过千年又如何？我终将取而代之。”

原本还隐约有着笑意的声音越说越冷，乃至近乎俯视一切的无情。虚空中探出一只手，不偏不倚，就要将龙鳞与包裹着龙鳞的神魂碎片一并截下！

秦日扬！

那只手分明骨肉匀亭，肌理白净，莹若美玉，表面上却覆盖着一层极细的麟。乍看是趋于透明的白，实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黑色反光而成的感觉。

叶清一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从指尖到天灵，全都凉透了。

“小赤鱬，你倒是还记得我么。浥川，竟让你有这等好运气，能将这忠心耿耿的上古遗脉收于麾下！”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淬了毒汁的利刃，一刀一刀划在叶清一身上，直到将他划得遍体鳞伤，一抹红色聚在眼眶中，要落不落。

手上失了力气，心智又被动摇，哪还能再抓住碎片？眼瞅着那闪着灿然光彩的碎片与龙鳞都要被秦日扬指尖碰到，虚空中不知何处又猛烈震动起来！冥冥中一声巨响在灵台中炸开，炸得叶清一眼眶、鼻腔与耳道都齐齐流下六道殷红，心神却被唤回，趁着那只手被震出虚空的功夫，牢牢钳住了那柔软的碎片！

碎片便立刻化成一个俊朗灵秀，只是遍身由流水构成的透明的少年向他飞扑过来。

安南市特保局

地面猛然震动了一下，从小受到过良好抗震教育的杨媛媛立刻从座位上弹起，观察是否还有震动，准备将部门里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研究员抗出来。

正在此时，内线电话响起，却是惊惶失措的声音：“主任，全南川范围内灵气出现异动，暗间剩下的那批异妖不知犯了什么病，不能动用灵气，就试图啃笼子越狱！”

杨媛媛定定心神，道：“先让人把研究员都送回去，在安南市区内执勤的，全第一时间赶到暗间。给公安那边发消息，让他们加强全市巡逻，我们这里管不过来！再通知各地区，一有情况立刻上报，都警醒着点！别摸鱼了！”

心脏怦怦乱跳，心头弥漫着一股极为不安的感觉。

一条一条命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而华夏各地几乎都出现了相似的景象。

夏京总部

各地传来的数据被飞速纳入逻辑演算中，形成庞大的模拟图，最后数据拟合完毕，清楚指出了异动的来源——西延，芜羌市，特克里亚沙漠，牢兰海。

坐镇夏京的大佬们无不震惊，西延处于华夏边陲之地，土地干旱，气候恶劣，地广人稀，罕有人迹。芜羌虽然是个市，真论起体量，说不定还没有南川随便一个县繁华。

在修炼意义上，西延不仅气候环境恶劣，更要命的是灵气不足——也正是因为灵气不足，所以才生灵凋敝，造成了西延如今的荒芜局面。

灵气不足就难出有修道天赋的人才，也难诞育妖族，芜羌一市如此，而生灵绝迹的特克里亚沙漠就更是如此。都没有生灵能在这恶劣环境中活下来，又怎么可能开启灵智修炼成妖呢。是以芜羌常年只有五六名部门员工驻点，每三年一轮换，工资要比其他驻点高上两成。饶是如此，也很少有人愿意来若羌，这里实在不是修炼的好地方，稍微松懈一下，那三年下来很可能毫无寸进！如果上面不指派人，当真只有那些苦行僧般的苦修士愿意来这驻点。

而他们在芜羌驻点，往往也只关注这一地，对于不长活物的特克里亚沙漠并不关心，是以这一片广袤沙漠竟成了诺大一个特保局的盲区，只有华夏发射的卫星能监视一二。

修道人是很现实的，部门人手本就不够用，哪还有心思关注这压根出不了事的死地呢？那些一意孤行要去沙漠旅游（找死）的人也不在他们管辖范围内嘛！

然后这一疏忽，没想到就出了大事。

祝妍叹了一声，不在此时追究是不是应该加强监管荒僻之地这样的琐事，道：“按照云图走向，灵气是全往牢兰海汇聚了。莫非是有什么上古奇珍或是大妖现世？”

她的徒孙余渺渺苦了张脸：“师祖，那地方荒僻至此，连只是靠近一下都要被剥下一层灵气，什么大妖奇珍能在这等死地活下去？真有这么厉害，现在的天下就是那大妖的天下，不是人族天下了！方才芜羌地震局发消息过来，震源就在牢兰海中！徒孙我在想，牢兰海作为震源，是否就像海底海涡一般，能将四方灵气都吸进去？”

祝妍不置可否，枯瘦的指尖点了点桌面，与站在她一边的老道和僧人分别对视一眼，然后道：“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渺渺，通知各地做好警戒防范，将几位大妖神兽都请来，准备飞机。”

余渺渺惊了一下：“师祖……？”

祝妍眸光闪动，摸了摸她头顶，有些慈爱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坐镇夏京，不就是为了防着出乱子么。我们走后，就由你暂且主事，日常事务你都是做得熟的。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呢。”

余渺渺抽了口气，认命地开始给各地主事人发消息，又去通知愿意留在部门内的神兽大妖。眼看一个一个都通知遍了，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到最后一个时却死活联系不上。

“祖师婆婆，云先生和叶前辈……同时失联了！”给杨媛媛打过电话确认后，余渺渺心里又多了几份沉重。

祝妍不知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抽出一份犹带草木香的卷轴，展开卷轴，俨然是张契书，正是云浥川替叶清一与部门签下的灵契。

灵契上的字分毫未变，只是云浥川签字落款之处，朱砂已然暗淡，几近于无。

祝妍本就枯瘦的手背暴出条条青色：“渺渺，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