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六月初,麦子得抢收。
湖地有人家用上了联合收割机,杨金凤不舍得,一亩地好了产七八百斤粮食,要到粮站交公粮,要留口粮,刨去种子化肥再往里搭收割费,那真是亏不起。
家里地多的实在没法割,劳力出去打工,只能赶紧地联系收割机,慌死了,这一阵人人脸上都是慌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大,问东家,问西家,机子到哪儿了?唯恐人机子不来,万一老天爷心情不好落雨,那这一季收成,是铁定折手里了。
杨金凤一个人要割四五亩麦子,凌晨两点多就爬起来,晌午也不回。明月在家做好饭,挎着篮子,往田埂去。麦子像焦了的海,杨金凤弯着腰,汗流进眼里,眼睛便红了,脸皮也叫汗给腌成雾雾的,好像嫩了起来。
“奶奶,吃饭咧!”明月叫她。
杨金凤是干活的好手,能下苦力,麻溜劲比得上陕甘的麦客。往年,子虚庄一到麦收季节,就有陕甘的麦客朝这里来,他们家乡麦子熟得比这里晚,便趁此空档出来讨生活。如今人都去城里打工,又有了收割机,不咋见麦客了,明月小时候给麦客送过饭,兴许那些人也都去了南方打工。
割麦子又不是啥好活,能进工厂,谁要来割麦子。
要是都舍得用收割机,谁要来割麦子。
杨金凤要割麦子。
她后背长满痱子,一个麦收季节,身上得褪一层皮。褪就褪吧,庄稼人谁一年不褪个几回皮?
“赶紧家去,别耽误下半天念书。”杨金凤的脸真红,汗也真多,她扯过手巾擦了几把,拿起馍馍。
明月给她倒绿豆汤,像没听见:“摸黑有人给咱拉麦吗?”
“有,你坎儿大爷开他拖拉机,都说好了。”杨金凤灌了一大碗绿豆汤,五脏六腑舒坦了。
明月说:“给大爷油钱吗?那谁压车?”
杨金凤骂她:“你老操不完的闲心,谁压车,还能你压车?你念你的书,天天问东问西!”
明月想压车,李万年在的时候,就用卖豆腐的小三轮拉麦子,麦子剁得高高的,明月爬上去,天上也挂着明月,她坐麦子上唱歌,觉得很自由,叫月光照着身子,风吹着热脸。
杨金凤跟她没好脾气,只晓得催她念书。明月习惯了,还要问:“那等人都忙完,谁家能给咱搭把手不?”
杨金凤累得要命,骂她都嫌费嘴。
明月便跑过去捆麦子,手剌得生疼。等杨金凤吃好,她挎着篮子慢慢走出麦田,远处收割机轰隆隆过去,它张着大嘴,所过之处,麦子便只剩矮矮的秸秆了,很神奇,很快,不晓得比人快多少。
什么时候我家的麦子能用收割机?明月心里乱乱的,要是能早点去打工挣钱,就可以了吧?明月想打工,她好像叫范小云蛊惑了,又或者是其他人,那些逢着年关回来的喜气洋洋的人。
可杨金凤叫她好好念书,她爱念书吗?真不清楚,说不上爱,说不上不爱,叫好好念就好好用功,叫她去种一亩麦子,她也会很卖力的。她愁的是,卖力能换钱才好,念书卖力还得花钱,老师又让交期末资料费了。
“明月!”八斗不晓得打哪过来的,他戴着草帽,手里是镰刀,“你奶还在地里呢?”
明月说:“在呢,你吃了吗八斗叔?”
八斗说:“吃了,我给你奶搭个手。”
明月很高兴:“你家忙完了吗?”
八斗家没忙完,但他喜欢跑旁人家搭把手,不用叫他,他自个儿就会跑来。八斗叔这算什么呢?难怪他娘老骂他。他为的是叫人夸他一句好吗?明月不懂他,她只晓得八斗叔是爱面子的,奶奶说的。
整个麦收时令,那样热,那样累,到头来能落几个钱呢?真是不值当的种地,太不值当的,可那老的,幼的,不留在土地上无处可去。那年轻的,力壮的,先叫城里用了去,等老了干不动了还是要回到土地上来。
这都是明月已经知晓的。
她跟同学们骑车回来的路上,看见长长的队伍,在粮站门口排着。大都是开三轮来的,鲜有平板车了。明月自打念了初中,脑子里便时常冒出些问题来,她停在路边,伸头往粮站里头瞅。
粮站里有工作人员,有秤,要检验粮食的好孬,那些工作人员是叫吃商品粮的,意思是吃国家饭。明月觉得他们看起来很神气,在子虚庄人的嘴里,一个人,若是能吃商品粮,那就是很出息很好的。
“李明月,你在这干嘛,怎么不走了?”
张蕾从车子上下来,明月扭头:“我随便看看。”
张蕾也瞅了几眼:“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来完粮纳税的。”
人在里头卸粮食,那么重一袋子,胯一顶,胳膊一揽,老汉胳膊上暴起青筋,明月瞧得一清二楚。老汉看着得七十多了,哼哧哼哧的。
当农民真可怜,明月心里有着很模糊的悲哀。她明白,李万年如果活着,也一定在这长长的队伍里,等着人验收粮食。她喜欢爷爷,最爱的就是爷爷,可李万年死了。
“城里人要交公粮吗?”明月跟张蕾说起话。
张蕾像看傻子:“城里人都不种地,交什么公粮?”
明月无意识张口:“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张蕾看她一眼:“你会背《观刈麦》?这不是咱们课本上的。”
明月晓得她有些惊讶:“我大娘给我的书上有。”
张蕾哦一声:“你怎么想起来背这个?”
明月说:“就是一下想到,随口背的。”
张蕾有点余光看她的意思:“城里人工作挣钱,农民种地交公粮,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张蕾在学校里是很有权威的,她永远很犀利,想法很独特,跟其他留守的学生很不同,大家都有些敬畏她。
明月却道:“我不觉得正常。”
张蕾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因为还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观点,她总是很笃定,很从容,明月在她眼里是很幼稚的。
“哪儿不正常?”
明月说:“我说不上来,反正我不觉得这是正常的。城里人工作挣钱了,可农民交公粮又没给钱。”
张蕾嗤之以鼻:“地都给你种了,当然要交。”
明月反问:“为什么种地就得当然交?”
张蕾一哂:“一直都这样的好吧,你又不是城里长大的,年年交公粮看不见吗?”
明月说:“一直都这样也不一定就是对的事。”
她其实拿不准,但心里有这么个念头便这样说了。
张蕾有些古怪地看着她:“真没看出来,你还挺个性的。”
明月心道,我个性不个性不清楚,反正我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这不该是咱们关心的事,别看了,有这闲空你不如多做套卷子。”张蕾脸上说不上是什么笑,她骑车走了。
明月晓得张蕾谁也看不上,今天她跟她唱反调,张蕾一定很鄙视她,但无所谓,明月就是这样,她心里又寂寞又迷惘,谁爱鄙视她,谁爱抬举她,都无所谓吧。
这一阵,老师收资料费挺难的,没钱。班里太多人学不会数学,英语,成绩差得要命,老师要气死了。老师说,你们只配去打工,打工也没人要的。明月坐底下看老师发火,教室很安静,被骂的后几排男生在睡觉,她觉得老师马上就要升天了,昏厥过去,脸都骂红了。
张蕾戴着耳机,她有个随身听,是她妈妈送给她听英语听力的。她苦练听力,四周无论发生什么,都影响不到她。
“你们就是群废物,蠢货,啥也学不会,又死懒不动,都别上了现在就去打工,还能替爹妈省两个钱!”班主任吼到最后,嗓子哑了。
事实也是如此,班里大部分人都是蠢的,懒的,不是学习那块料。可能怎么办呢?他们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这里。老师也没有办法,他们不能去城里教书,只能教这样的学生,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
上学期走了个化学老师,据说他县城有亲戚。学校也零星走了些学生,有的是跟随打工的父母到外地念书去,有的是半道辍学,就像柳絮跟着风,落哪儿的都有。
等班主任一走,教室变得活泼起来,该笑的,该闹的,照旧老样子。后头男生溜达出去,不晓得干什么,上了大半节课才又晃荡进来,一股子烟味。语文老师看看他们,没有骂人,他只管上课,学习不学习的学生不乱说话就成。
听说初二要分班,学校要搞个重点班,乡镇中学的升学率不能跟城里比,可好歹也得输送几个学生,这是面子问题。班主任单独找了些同学谈话,语重心长告诉大家:
“你们不一样,班里那些孩子,他们混个初中毕业证就算了,你们是要念高中念大学的。学校为了能给你们弄个好环境,不受影响,初二会单独成个班,可得争气啊!”
约莫十来个人,围着班主任听她训导,明月也在,这样的话其实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她心里没什么触动,她不晓得人家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脑子里像住了云彩,一会儿飘出个形状,一会儿飘出个形状,想法很多,没有一样确定的。
但是班主任找到她,她便被归了类,是被寄予厚望的,一个人,一旦被人看重,自己也不好意思不做点什么。
明月发现张蕾在预习初二物理书了,她也去借,现在她不愁借书,冯大娘家很欢迎她。
大杨树绿得不能再绿,布谷鸟什么时候走的不大清楚,麦收的时候,天天叫唤,突然就听不到了。田里烧起大火,火龙窜了整个湖地,又壮烈,又浩瀚,好像能烧到天际去,把苍穹也给烧了,麦茬、虫子、野草,从这头到那头,统统叫这场火给卷去了,庄稼人的累、嗔、怨、期盼,也给卷了去。
烧干净的大地上,等种玉米。
明月放暑假了,放假前,学校搞了次摸底考试,她觉得考得不错,总之平时是很用功的,尽力了。
一到暑假,棠棠不用去幼儿园,就想瞎跑,她在家是呆不住的。明月教她拼音、数数儿,棠棠的脑袋不是很灵光,只能数到五,再多记不住。杨金凤隐约觉得不妙,棠棠恐怕不是念书的材料,明月四五岁时,已经能背下大段大段鼓词,李万年随口一教,就都进明月的脑子里去了。
也正因如此,杨金凤打那会就认定,明月日后肯定有出息,肯定能念好书。
杨金凤叫明月看好棠棠,不能往水塘跑,也不许跑大路。明月要做的事太多了,要温书,要看棠棠,要做饭,锅屋烟熏火燎一动一身汗。棠棠说想喝面筋糊涂,明月带她一块儿去掐苋菜,摘番茄,又到冯大娘家门口喊:
“大娘,我掐点茴香!”
冯大娘家门口种着茴香,还有一棵顶好的川椒树,那叶子又长又大,用来做面酱味道好极了。冯大娘家里暑期是热闹的,她的一双儿女回来了,冯磊听见人声,出来看,他不大认得明月:
“你哪家的啊?”
棠棠立马嚷嚷道:“我奶奶是杨金凤,卖豆腐的!”
冯磊笑道:“你家豆腐好吃,掐吧,想掐多少掐多少。”他后头冯月也出来了,兄妹俩都戴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
明月看着他们,他们都笑笑的,说话时会推一下眼镜。明月觉得冯家兄妹很不一样,有股劲儿,反正不是子虚庄的劲儿。他们热情地请她和棠棠吃了雪糕,冯大娘家有冰箱,冰箱里居然有雪糕,都不用到小卖部买,他们转个身,进个屋,就拿了两支雪糕出来。
“明月,我妈说你喜欢看书,你想看就拿去看,别不好意思。”冯月说话温温柔柔的,又很爱笑,明月都不好意思了,她也不算喜欢看书吧,她喜欢听李万年说故事。
明月哎一声答应,她觉得冯家兄妹就像另个世界的人,她的家,跟冯大娘的家都在子虚庄,可却已经像两个世界的了。她忽然想起春天见过的李秋屿,那个人,似乎在更远的世界,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真是奇怪啊,明明都是人,都在地球上……明月揉了揉脸,觉得雪糕凉得好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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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